梨花被送出,留了一条放在碾坊。
老坊主没敢感动,她知道不是送她的。
老彭听说,酸不溜丢生了好久闷气。偏寒山最贱,揶揄老头儿,白胡子都能得一床,咱家师傅啥都没有。老彭抡起药杵就砸,寒山撒腿就跑,正好李有有进门,老彭翻着白眼扭头假装看不见。
“老东西咋了?”李有有莫名其妙。
秋实笑笑:“问你自己。”
“我忙得脚不沾地,哪儿有空得罪他啊。”
“哼!”老彭越听越来气,转身进了里间。
李有有才不理他,趴在柜台上问宋知画病情。秋实放下活儿,看着李有有,压低声音:“你别管,师父都管不了。”
老彭知道李有有无事不登三宝殿,侧着耳朵一直听着,听到李有有问宋家,提着耳朵把人揪到了里面:“不许问,不许管。”
李有有心里一沉,老彭这倔老头儿天不怕地不怕,只有他救不活,没有他不敢救的,能让他见死不救的人,不多。要么宋家跟魔有关,要么跟馒头山有关,否则老彭绝不会袖手旁观。
绝不是魔,那样宋家早就没了,那就是馒头山的人。
那几位从未见过的师兄师姐,哪个老彭都惹不起。
老彭怕,他又不怕!不过,到底没必要为难老彭,李有有一叠声答应。他这么痛快,老彭反而不信,只能翻来覆去叮嘱,差点把实情相告来阻止。可他知道,说了李有有也不会听,不过富贵儿自身没有能力,手上也没人可用,想做什么也做不了。
可到底是个麻烦!
馒头山的庇佑,保护李有有只针对外人,如果自己人动手……
绝对不能让他掺和。
李有有看着老彭表情变了又变,大致猜出其所思所想,心中着实感动。但话说回来,一旦李有有跟众位师兄师姐发生冲突,老彭即使心向着他,大约仍会保持中立,甚至心都不向着他。
老彭看着李有有长大,那师兄师姐却是看着老彭长大。
说到底,李有有成为馒头山山主,名不正言不顺。不好!他忘了小老鼠了!李有有脸色剧变,撒腿就跑!老彭没抓住,但金玉言迎头撞了过来。
李有有找郑三儿后,两人还没通过气。
金玉言一把抓住李有有,笑道:“走,咱们聊聊。”
李有有忙道:“忙着。”
金玉言并不知小老鼠一节,只当他在跟老彭玩闹,严肃道:“事有轻重缓急,跟我走。”
你的事就是要事,我的事就是闹着玩?谁给你这样的勇气,敢这样说话!李有有心头火气,当即一声厉喝:“放开!”
金玉言心神一震,不由自主松开手,脸上笑容渐渐消失。李有有并不理会金玉言如何,他甩袖转身,如风一样消失在远方。金玉言迷茫许久,才回过神,发现过路人个个呆若木鸡,全都被镇住了心神。等回过神来,茫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
李有有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有这样的能力?那双眼睛,那双本来纯净如小鹿的眼睛,忽然变得深不可测,如深渊一样,让人心魂不稳,太可怕了。
老彭听到动静,忙追出门,却只看到李有有远去的背影。
坏了!
老人抬头看,晴空之上出现了好几朵白云,白云后面藏着眼睛,他们在窥视这方土地。美人招老板娘红唇勾起一抹微笑,“有趣,有趣。”
郑家大宅忽然刮起了风,一瓣桃花随风飘过高墙,落在街上。虽然风越来越大,桃花如雨染红了桃花镇的天空。
“桃花落了,桃花落了!”知情人兴奋大喊,不知情人一脸懵逼。桃花母树千年桃花不落,花落三年会结出仙桃,据说可治百病,延年益寿。
他们何等好运气,竟赶上这等好事!
郑三儿已经死了,那么桃树就是大家的。
李有有并不知这些,他正在出城,越急越急不得,正赶上好几个杂耍团进城,把本就不宽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原来,顾家老爷子九十大寿在即,杂耍团都是被请来贺寿的,不光杂耍,还有各种热闹新鲜玩意儿,陆陆续续正在赶来。
最让人烦的是马戏那群,狮子大象装在巨大的笼子里,把路都堵死了。
桃花镇不大,人们习惯了安静,被闹得苦不堪言,怨气冲天。顾家大总管霍青挺着肚子指挥,派头十足。金玉言被李有有怼了,脑子不太清醒,刘捕快借口病着回老家休养,剩下几个捕快不顶事,嗓子喊冒烟也没人听。霍青眼中闪过不屑,使人高喊:“都省着些,耽误老爷子祝寿,几个脑袋够赔的?”
豁!
李有有心里有火,连一向关系好的金玉言都不留情分,更何况最看不顺眼的走狗呢。奈何他小身板不够用,使劲挤了半天,连大总管边都沾不到。火气顶着脑门,双眼蒙上一层银色,指尖有风涌动。
金玉言虽然闹得莫名其妙,但一直留神李有有,他刚才那状态,很不对劲。于是,李有有才有异样,她就拔出了长剑,却不料仍有人先出手,一群华衣少年策马而来。
许多孩子不知烦恼,正围着看热闹,见有人骑马冲撞也没想着躲,毕竟桃花镇不许骑马穿行由来已久。
可来人虽看到人群挤在一处,却根本不停,径直冲了过来。
大一些的孩子四散奔逃,小一点的,笨一点的吓得只会哭嚎,根本不知道闪避。更麻烦的是,进城的人慌了,提前四散奔逃,大小笼子东倒西歪,一时间野兽哀嚎,人群哭喊。霍青笑意更浓,他很喜欢看土鳖出丑,平时不敬着顾家,死了活该!
小胖子最是爱看热闹,哪怕被老虎狮子吓得腿软,还是往前凑。这会儿,能跑的都跑了,他根本挪不动,一屁股坐地哇哇大哭,纵马少年分明看见,却浑然不理,偏挥着长鞭来打……
李有有忽然爆发,冲出人群抱着小胖子顺势一滚,长鞭落在地面,把坚硬的青石砸出一个坑。这一鞭如果中了,小胖子当场就会死于非命。
少年见一鞭不中,登时怒气满容,挥手再来一鞭。
这一鞭对准了李有有的后脑勺。这少年飞扬跋扈至极,初来桃花镇与人不相识,连番出手均是要人性命。
金玉言长剑及时赶到,将长鞭挑落,将李有有与小胖子扯到人群之外。偏这么一冲撞,马戏团的笼子东倒西歪,一只狮子竟然窜了出来,狮子受惊冲向人群。金玉言抛出长剑,将两三米长的巨狮头颅贯穿,钉在地上。
巨狮轰然倒地,人群四散奔走,场面更加混乱。
李有有拉着小胖子闪到路边,安顿好他便想着帮忙做点什么,目光扫过人群,便见一人高高坐在象背上。那人头戴五彩羽毛冠,脸上涂着五彩,见李有有目光扫过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拇指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他故意的!李有有心中一沉,只见那人吹奏起一支短笛。笛声并不美妙,甚至有点刺耳,但兽群却快速安静下来。逃出笼子的野兽溜到路边,安静趴着。
刘捕快本在休假,但在家里待得不踏实。老娘是明白人,便几次三番催他赶紧回去销假,刘捕快到底不放心。顾家办寿宴阵仗极大,场面必然混乱,金玉言不擅长俗务,其余捕快要么年轻,尚缺历练,要么年老,总是摸鱼,他若不在恐怕会出乱子。
所以,刘捕快收拾东西就赶了回来。
不过,绕路走了一趟清泉村,确认瞎婆婆日子平静,这才晚了点。他进镇便看到兽群被控制,忙高声呼喊疏散人群,其余捕快见状忙去帮手,很快便把路疏通开了。
只剩巨狮横尸当场。
李有有担心鼠妖,早就走了,并不知马戏团竟有胆子找金玉言要赔偿。那群策马的少年,看着李有有穿过人群急匆匆离去,便说说笑笑策马转入小巷。
至于桃花镇不许策马狂奔?
那人都死了,他的规矩就是个屁!
李有有风一样跑回馒头山,看到鼠妖攀着一株狗尾草随风摇曳,总算松了口气。鼠妖只说,没查到什么消息,改日再去,便在李有有许可下上了山。小老鼠神色古怪,李有有不信它的话,待小老鼠走远,他转身朝芦花村而去。
老牛似有所感,跟着出了山。老牛没什么病,只是老了,不过这几天在馒头上趴着,精神了许多。它低下头,示意李有有上去,李有有拍拍牛头道:“走走就好。”
可老牛仍低着头,四蹄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李有有拗不过只好跨上牛背。他奔波了大半天,饿得前胸贴后背,摸出背篓中别人送的饼,一小块一小块撕着慢慢吃。农家烙饼并不放多少油,所以每一口都噎得伸脖子。
那群纨绔迎面过来,跟李有有擦身而过,李有有不愿跟人发生冲突,与往常一样让到路边。那群人也不看他,嘻嘻哈哈策马狂奔,李有有却瞟到人群中有一道毛茸茸的黄色。
“站住!”李有有心中一动,那好像是小黄鼠狼。
纨绔哄笑着拉住马匹,为首少年策马回头,脸上带着冷笑:“喊我?”
李有有指着其中一绿衣少年人道:“把那个放下。”
绿衣少年提着黄鼠狼的脖颈,高高举起,却不说话。小黄鼠狼眼中含泪,轻轻摇头,示意李有有不要多管闲事。
为首少年讥讽道:“怎么,这畜生是你的……朋友?”
其他少年再次哄笑,跟畜生是朋友,那岂不也是畜生。
李有有并不恼怒,只是平静道:“放下。”
绿衣少年提着黄鼠狼,作势要摔死。
李有有扭头高喊:“柳眠风……”
他话音才落,便有一女子出现身侧。柳眠风生得极美,虽然表情清冷,却掩饰不住娇媚,她拂袖卷起狂风,风沙将纨绔吹得东倒西歪,小黄鼠狼趁机落地逃到老牛身边。它本该逃走,但它更希望跟救命恩人一起面对。
“一次。”柳眠风说完就走。
一群纨绔面露凝重神色,他们虽然嚣张,但知道深浅。圣师座下八神将之一,准圣柳眠风乃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他们当然知道眼前不起眼的野小子就是当今馒头山山主,却不知道他竟然能动用柳眠风。
馒头山可不止柳眠风一位,山腰远远能看到的大梨树,大妖花千树实力不逊柳眠风。圣师隐居馒头山,曾经与他征战四方的神将不知所踪,直到李有有上山,馒头山上忽然多了几棵大树,那是圣师留给李有有最后的底牌。
难怪,他曾经叫嚣,在桃花镇地界上,没人敢伤他。
可这人傻的,竟为了救一只小妖,他动了柳眠风。纨绔们并不在意,继续策马东行,却不料马匹忽然接连倒地,他们却又动弹不得,一个个摔得鼻青脸肿。刚要发怒,耳畔传来柳眠风清冷声音:“桃花镇策马狂奔,警告一次。”
柳眠风的警告不仅仅限于少年,声音在整个桃花镇传遍,顾家大总管霍青暗中冷汗直流。早上,他听说李有有进城,才故意在镇口闹了这么一出。顾家家大势大,却不招那老叫花子待见,家主几次拜访,都被老叫花子拒之门外。如今他死了,这小叫花子就要承受顾家的怒火,主子们不好做什么,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就要为主子分担。
霍青直接病了,其实大可不必。李有有不知所以然,而柳眠风等便知道也未必跟一个凡人计较,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越是上位者却不敢轻易沾染。
李有有不管纨绔少年如何,伸手将小黄鼠狼唤上牛背,他不敢放任小黄鼠狼自去,生怕又落入纨绔手中。小黄鼠狼竟是来找李有有的,它爷爷得了信儿,去碾坊取了梨花被,小黄鼠狼想着总要当面感谢一番,便瞒着家里溜出了门。
可小家伙才出杨树林,就被纨绔抓到了。
原来小妖精住杨树林啊,李有有其实并不想知道,他对新鲜事物有很强的好奇心,一旦知道,便忍不住想要去看看。如今,他出现在任何地方,都可能给对方带来灾难。
方才柳眠风故意说了两个字,“一次”。那么有心人便会知道所谓山主,调动准圣大妖次数有限,偏他性子急容易冲动,日后必然会有人来挑衅,让他将机会随意浪费……那么,浪费完了呢,大抵只能等死。
他不怕死,但怕别人或者非人受牵连。
但芦花村这一遭,必须要走。
宋家宅子不小,不过大部分准备卖了,一家老小挤在老宅,非常拥挤。人吧,好的时候什么都好,一旦落难各种矛盾必然出现。宋家三个儿子平日非常和睦,这会儿却吵得鸡飞狗跳。
宋知画躲出去了,坐在流花湖边默默流泪,原本丰腴健美的少女,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李有有远远看着,忽然宋知画起身,朝湖里走去,忙跳下牛背打算救人。藏在暗处的宋知虎先一步冲了出去,将姐姐拉住,两人抱头痛哭。
李有有还没来得及上前,就听到身后有人说话,那群纨绔竟然转了过来。
“那女的要死了!”一纨绔笑道。
“可惜了,长得不错呢。”另一纨绔跟着笑。
“怎么你有兴趣?”还有一人笑得很猥琐。
“残花败柳而已,我是捡破烂的吗?”先那纨绔冷笑。
宋知虎听到议论姐姐要死,已经怒不可遏,又听这些人言语非常下流,捏着拳头就扑了过来。他颇有些天分,几年前拜入彩衣寺学了些拳脚功夫,十里八村没人敢惹。
但跟纨绔比起来,实在不够看。宋知虎未能靠近,身体似撞到横杆一般,重重向后翻倒狠狠摔在地上,索性湖边土地松软,不然这一下极可能筋断骨折。
李有有刚要说话,便听为首纨绔冷冷道:“怎么,又要管闲事?”
“劝你们口下留德。”李有有气鼓鼓的,但也无可奈何。纨绔嘴巴贱,的确难忍,可宋知虎如此却会连累整个宋家。李有有不便插手,他当然可以再喊来柳眠风吓退眼前小流氓,可明天呢,后天呢,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纨绔不需亲自出手,随意派几个人就能搞得宋家家破人亡,且悄无声息。
“事实不能说吗?”
宋知虎见双方实力相差太远,本打算忍了,可这话一出又火冒三丈就要再上。李有有只能劝道:“你打得过吗?”
“命可以给他们!”
“你把命丢了,你们家人只会埋怨你姐姐,你让她怎么活?”
“你的意思,让我忍了?”宋知虎目眦尽裂,双目赤红,声音嘶哑。
李有有并未开口,他的力量很小,打不过眼前的少年,更解决不了可能带给宋家的灭顶之灾。宋知画终于动了,她很明白其中厉害,只能拖着病弱身躯,死命拉住弟弟的胳膊,低声哀求。
宋知虎很无力,只能仰天长啸,泪如雨下。
他又如何不懂?只是,他姐姐只是被人害了,并不是下三滥,为什么家里外面都要怪她,恨不得让她去死?
“怎么,你肯出手救一只黄鼠狼,却不肯救人?山主大人这般区别对待,很让人心寒呢!”为首纨绔忽然将矛头对准了李有有。
李有有暗叫坏了!
果然,宋知虎看向李有有的目光里,尽是怨毒。
纨绔哈哈笑着,御风朝流花湖深处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