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郎摸向自己的后背——那些眼睛形状的水痕已经消失。他长舒一口气,却在低头时僵住了:青砖地面上,他的影子头部位置,多出了两个不该存在的凸起,如同正在生长的角...或者,即将睁开的眼睛。
秋风卷着枯叶扫过青石板路,黄四郎裹紧衣袍快步穿过府学前的牌坊。自从山神庙那夜后,他后背的眼睛印记虽已消失,却总在午夜梦回时感到头皮发痒,仿佛有东西要破肤而出。今日他特意来拜见致仕的礼部侍郎周先生——这位以精通《礼记》闻名的大儒,或许能解他身上的诡异之事。
府学东厢的书斋里飘着松烟墨香。周先生端坐案前,雪白须发间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黄四郎刚踏入门槛,老儒生突然掷笔于案,墨汁溅在《大学》抄本上,晕开如窥视的黑瞳。
“邪气缠身!“周先生厉喝,枯瘦的手指直指黄四郎眉心,“子不语怪力乱神,然《春秋》亦载灾异之变。你印堂青黑,目藏血丝,分明是遭了'视祟'!“
黄四郎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窗外的阳光忽然暗了几分,书架上那些儒家经典的烫金书名在阴影中扭曲,竟隐约组成一个巨大的“目“字。他颤抖着说出目村经历,却隐瞒了山神庙的遭遇——每当要提及那盏青灯时,喉头就像被无形之手扼住。
周先生听完沉吟良久,突然掀开座下蒲团。青砖地面上刻着繁复的卦象,中央凹陷处积着暗红液体,散发出铁锈腥气。“《周礼》有云'以血祭社'。“他取银针刺破中指,血珠滴入凹槽,“今日破例行古法,为你祛除视祟。“
血液在卦纹中蜿蜒流动,渐渐勾勒出一只闭合的眼睛图案。黄四郎忽然捂住自己的左眼——那里传来钻心刺痛,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钎捅入眼眶。周先生见状大惊,急速诵念《孝经》,案头的青铜香炉突然“砰“地炸裂,香灰在空中凝成无数细小的眼球形状。
“不好!“老儒生一把扯下墙上的孔子画像,露出后面暗藏的桃木剑,“那邪物竟已在你眼中种下'目种'!“剑尖直指黄四郎左眼,“《孟子》曰'观其眸子,人焉廋哉'。邪祟必藏于此,当速除之!“
黄四郎惊恐后退,后腰撞上书架。《论语》竹简哗啦啦坠落,在地上排成一个诡异的箭头,指向窗外——府学后院的古井边,不知何时站满了灰衣人。他们背对书斋,后脑勺的苍白面孔齐齐露出微笑,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不断涌出的黑色浆液,顺着井沿流入深井。
周先生桃木剑突然转向窗外,剑身浮现血红色的“正心“二字。院中灰衣人同时发出婴儿般的啼哭,他们的头颅像成熟的果实般从脖颈脱落,滚向古井。在坠井前的刹那,所有头颅都转向书斋,黑洞洞的眼窝里伸出黏腻触须,在空中摆出篆书的“祭“字。
“原来如此...“周先生面如死灰,“那邪祟要借你完成'千目祭'!“他猛地撕开黄四郎衣襟,露出胸膛——皮肤下浮现出蛛网般的青纹,正缓慢地向心脏位置汇聚,形成模糊的眼睑轮廓。
书斋内的典籍无风自动,书页哗哗翻动间,所有“目“字旁的汉字都渗出墨汁,在纸上蠕动如活物。周先生突然取下发簪刺入自己左耳,鲜血顺着耳垂滴在《中庸》书页上:“《中庸》言'戒慎乎其所不睹',今日老夫便做你的'瞽师'!“
鲜血在纸上晕开,竟浮现出山神庙轮廓。黄四郎头皮突然裂开一道细缝,冰凉液体顺着鼻梁滑下。他惊恐地摸去,指尖沾到的不是血,而是某种浑浊的胶质,在烛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就像目村铜盆里浸泡眼珠的液体。
院外传来“吱呀“声响。古井轱辘自行转动,井绳绷得笔直,似乎有什么重物正被拖上来。周先生突然将桃木剑横咬口中,双手蘸血在黄四郎胸前疾书《大学》首章。每一笔落下,黄四郎都感到有烧红的铁签在骨髓里搅动。当写到“明明德“三字时,他胸腔内的眼睑图案突然渗出黑血,发出毒蛇般的“嘶嘶“声。
“果然与那青灯和尚有关!“周先生吐剑大喝,“《礼记》载'烛不见跋',那根本不是什么高僧,而是...“话未说完,窗外井绳突然断裂,轱辘碎片如利箭般射入书斋,一根木刺直接贯穿老儒生咽喉。
黄四郎扑上去按住周先生喷血的颈部,却见老者用最后力气蘸血在地上画了个残缺的卦象。垂死的眼睛望向书架,那里摆着个不起眼的漆盒——盒盖纹样正是目村祠堂门楣上的千目图案。
古井方向传来湿漉漉的爬行声。黄四郎踉跄着取过漆盒打开,里面竟是半片干枯的人舌,舌面上烙着“非礼勿视“四字。当他触碰的瞬间,人舌突然化作飞灰,同时院中传来凄厉惨叫。从窗缝望去,那些爬出古井的无头尸体正互相撕咬,黑色浆液喷溅处,青石板腐蚀出密密麻麻的眼窝状凹坑。
周先生的尸体突然抽搐起来,咽喉伤口处钻出细小的白色触须,顶端绽开微型眼球。黄四郎抓起桃木剑斩断触须,断口喷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散发着檀香味的青烟。烟雾在书斋内凝成老儒生虚影,手指坚定地指向东方。
“曲阜...“烟雾构成的嘴唇开合,“孔庙...灵...龟...“
虚影突然被无形的力量撕碎。黄四郎夺门而出时,整个府学的建筑门窗同时“啪“地闭合,瓦片如雨坠落。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冲出牌坊,回头看见府学屋顶上蹲着个模糊人影,头部位置悬浮着那盏熟悉的青灯。
三个月后,黄四郎跪在孔庙灵龟碑前。碑上“万世师表“四字在夕阳下泛着血光。当他将周先生临终给予的玉圭放在碑座时,石碑背面的龟甲纹路突然渗出黑色黏液,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眼睛图案——瞳孔处正是目村祠堂的微缩景观。
夜风骤起,黄四郎感到左眼突然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无数透明丝线从自己体内伸出,另一端连接着遥远山峦间的某个存在。最粗的那根丝线泛着青光,正是通往山神庙的方向。而当他下意识沿着丝线“看“去时,丝线彼端的存在也同时“看“了回来——那一瞬间,黄四郎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千目“。
他的右眼还望着孔庙的飞檐斗拱,左眼却已看见百里外山巅的破庙里,青灯照耀下,一具身披袈裟的骷髅正缓缓抬起指骨。骷髅头骨天灵盖上,密密麻麻刻着《金刚经》全文,而经文每个“眼“字旁,都粘着一颗干瘪的人眼。
黄四郎突然笑了。他伸手抠向自己的左眼,指尖触到的却不是血肉,而是冰凉光滑的瓷器表面——那根本不是眼球,而是一盏微型青灯的灯罩。当第一滴灯油从眼眶溢出时,孔庙所有的铜钟同时自鸣,惊起漫天乌鸦,它们的眼珠全都映出同一个画面:黄四郎站在目村祠堂中央,脚下跪拜着无数没有面孔的人形,而他自己的脸上,正在生长出第二对、第三对眼睛……
孔庙的铜钟仍在震颤,余音像无数细小的铜蛇钻入黄四郎的耳道。他跪在灵龟碑前,左眼眶里的青灯灯油已流到下颌,在青石板上积成一滩粘稠的荧光。乌鸦的鸣叫忽远忽近,它们的影子投在碑上,竟化作执笏的官员剪影,对着黄四郎齐齐躬身。
“终于等到你了。“苍老的声音从碑后传来。一位着玄色深衣的老者转出,腰间玉组佩叮咚作响,手中却持着柄青铜古剑——剑身刻满《尚书》篇章,刃口处凝结着黑色血痂。“老朽乃孔庙庙祝,看守这道'文脉封印'已四十载。“
黄四郎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变成了某种纤维状物体,轻轻一碰就簌簌掉落碎末,如同周先生漆盒中那片人舌。庙祝见状叹息,突然用剑尖挑起地上灯油,往碑座“万世师表“四字上一抹。金字遇油竟开始融化,露出底下血红色的“非礼勿视“原始刻文。
“当年孔圣诛少正卯,实为斩千目邪祟。“庙祝的剑尖指向黄四郎左眼,“那妖僧偷换概念,将'非礼勿视'曲解为'见而不见',才让邪祟借青灯存世。“说着突然划破自己掌心,将血涂在黄四郎眉心,“你可知为何独你能逃出目村?“
灵龟碑突然发出龟甲开裂般的脆响。黄四郎的视野诡异地分裂——右眼看见庙祝肃穆的面容,左眼却见碑底伸出无数苍白手臂,每只手掌心都睁着与山神庙青灯同源的幽绿眼瞳。那些手臂正在撕扯碑底的封印,而连接自己与远方青灯的透明丝线,正是它们攀援而上的通道。
庙祝突然扯开前襟,露出胸膛上纵横交错的朱砂符咒。最骇人的是心口处嵌入的半片玉圭,与周先生给予黄四郎的正好能拼合成完整龟形。“《春秋》笔削,褒贬藏于一字。“他猛地将玉圭拍进黄四郎左眼眶,“今日借你之躯行诛邪大礼!“
剧痛中,黄四郎左眼的青灯轰然炸裂。飞溅的灯油在空中凝成无数《论语》章句,每个字都在燃烧。那些连接远方的透明丝线一根根崩断,发出琴弦断裂般的铮鸣。碑底的手臂疯狂挥舞,掌心的眼睛接连爆裂,喷出的黑血在落地前就化作写满“仁“字的灰烬。
“跪!“庙祝暴喝。黄四郎双膝砸地,发现身下石板浮现出完整的《大学》篇章。庙祝剑锋划过他后背,割开衣袍露出皮肤——那些曾消失的眼形水痕重新浮现,此刻却组成了“止于至善“四个血字。
碑底传来山崩般的巨响。一只巨手破土而出,掌心镶嵌的正是山神庙那盏青灯。灯火暴涨,映出灯焰中扭曲的僧侣面孔。庙祝不避不让,反而整肃衣冠,对着巨手行最标准的揖礼——就在他弯腰瞬间,腰间玉组佩突然射出道道金光,每道光芒中都浮现出历代大儒虚影。
“诛!“
随着齐声断喝,金光交织成网。巨手被切割成无数碎块,青灯坠地。灯焰中的僧侣面孔发出尖叫,突然扑向黄四郎。庙祝掷出青铜剑,剑身贯穿灯焰钉入碑座,《尚书》篇章从剑刃上浮出,化作实体竹简将青灯层层包裹。
黄四郎突然发现自己能动了。他扑向被竹简包裹的青灯,却见缝隙中渗出粘稠黑液,落地竟变成密密麻麻的《金刚经》文字,每个字都在蠕动挣扎。庙祝踉跄走来,从发髻拔下一根骨簪——那分明是截指骨,刻着“克己复礼“四字。
“最后一击...“他将骨簪插入灯焰。青灯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灯罩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黄四郎忽然明白该做什么,他咬破手指,将血抹在胸前的“止于至善“四字上。血迹渗入皮肤,那些眼形水痕如遇沸水的霜花般消融。
“礼成。“庙祝瘫坐在地。包裹青灯的竹简开始自燃,火焰中传出数百人齐诵《论语》的声响。黄四郎想去搀扶,却发现庙祝的皮肤正在龟裂,裂缝中透出纸页的质感——这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填满典籍的人形纸俑。
“我本是文脉化身...“庙祝的声音越来越轻,“现在封印已固,该回归典籍了...“他的身体散落成无数写满经文的纸页,被风吹向奎文阁方向。只有那柄青铜剑仍插在碑前,剑穗上系着半片玉圭。
黄四郎拔剑欲走,剑身突然映出他左眼的倒影——空洞的眼窝里,有星火般的青光一闪而逝。远处传来乌鸦振翅声,他抬头望去,看见鸟群组成的巨大箭头正指向曲阜城外。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条通往目村的山路,雾气中石碑若隐若现。
青铜剑突然变得滚烫,剑刃上浮现出血字:“礼者,履也“。黄四郎握紧剑柄,迈步向城外走去。在他身后,灵龟碑上的“万世师表“金字重新凝固,而碑阴的眼睛图案却永远留下了一道裂缝,如同未能完全闭合的眼睑。
黄四郎站在曲阜城外的官道上,青铜古剑在晨光中泛着青冷的光泽。左眼的空洞隐隐作痛,却不再有灯油渗出。他摸了摸怀中庙祝留下的半片玉圭,忽然觉得这温润的触感比世间任何东西都要真实。远处传来晨钟的声音,他转身望向孔庙方向,第一次感到胸中那股被注视的阴冷感正在消散。
三个月后,嵩阳书院的老柏树下多了个独目书生。黄四郎每日最早到学堂,最晚离开,青铜剑就挂在书案旁,剑穗上系着的玉圭随着翻书动作轻轻摇晃。起初同窗们对他可怖的左眼窃窃私语,直到某夜值更的学子看见——黄四郎读书时,案头烛火竟映出两个影子:一个俯首研读,另一个执剑而立,而剑影所指之处,总有细微的嘶鸣从黑暗中传来。
五年后的春闱考场,巡考官发现有个考棚始终笼罩在异香中。掀帘查看时,只见独目考生黄四郎正襟危坐,答卷上的墨迹隐隐泛金,而挂在棚角的青铜剑不时轻颤,将几缕试图靠近的黑雾斩碎。放榜那日,京城上空乌云密布,唯有黄四郎名字所在的那片榜单区域阳光灿烂,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又十年过去,已成为国子监祭酒的黄四郎在藏书阁辟出间静室。学生们偶尔经过时,能听见里面传出两种读书声:一个苍劲有力,一个清朗明澈。有胆大的从门缝窥视,只见先生独坐案前,案上却摊着两本书——左面的《礼记》字迹会自行变化重组,右面的《春秋》空白处不时浮现血色批注。那把青铜剑横在案头,剑身上的《尚书》篇章竟比十年前多出三行小字,细看正是当年目村祠堂里那本邪典的破解之法。
某个雪夜,年迈的黄四郎在静室焚香沐浴。子时更鼓响起时,他突然起身取下青铜剑,将玉圭按进自己空洞的左眼眶。刹那间静室四壁浮现出无数金色文字,从《论语》到《孟子》层层环绕。窗外风雪骤停,月光穿透云层,照见院中柏树下站着个模糊人影——青灯依旧悬在颈上,但灯焰里挣扎的面孔已经少了大半。
“当年你送我目种,今日我还你文心。“黄四郎的声音不再苍老。他举起青铜剑,剑身上所有文字浮到空中,化作锁链缠向青灯人影。静室里的典籍同时哗哗翻动,历代先儒的批注如活物般游出,顺着锁链爬满青灯。灯焰剧烈摇晃中,隐约可见最后几张面孔正在消融,其中赫然有目村莫老扭曲的五官。
黎明时分,打扫的仆役发现静室门扉洞开。黄四郎端坐案前已然羽化,身前摊开的《大学》章句上搁着那把青铜剑。奇怪的是剑身再无文字,而先生空洞的左眼眶里,竟长出一株嫩绿的新芽。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其上时,芽尖绽开两片小小的叶子,叶脉纹路组成清晰的“止于至善“四字。
从此每逢甲子年,总会有独目书生出现在各地书院。他们讲课时常不自觉地摸向左眼,而案头永远放着柄无字的青铜剑。有学子信誓旦旦地说,曾在月夜看见先生眼里长出过金色麦穗,穗粒落地即成《论语》章句。更玄奇的是,但凡这些书生停留过的村落,村民都会突然开始重视读书,且再无人患上眼疾。
三百年后的县志记载:某年大旱,有老农在昔日目村遗址掘井,挖至三丈忽见青石。石上刻着“非礼勿视“四字,字缝里生出株并蒂莲,一株开墨色花,花心似眼;一株开朱砂色花,花蕊如字。老农取朱砂花泡茶,目盲十年的孙子竟重见光明,后来成了私塾先生。而墨色花被风雨打落后,原地长出丛翠竹,竹叶背面全是《礼记》的微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