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未见阳光

  • 雾像空间
  • 维谜
  • 12246字
  • 2025-03-31 18:45:47

第一节,无人回应的终端

屋外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大了,沿着建筑外壁的缝隙钻进来,吹动着窗边的灰色隔热帘。帘布微微晃动,像是有人在轻轻提醒他,时间还在继续。

屋内没有开灯。时邦靠坐在床边,穿着浅色保温衣,手上还缠着一圈医用纤维带。他的终端就摆在腿上,屏幕被调至最低亮度,却依然刺眼。

终端页面还停留在两天前的信息记录,那条发送出去后就再没回音的短讯——“我到家了,你还好吗?”

他没关掉它,也没点进其他页面,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像是执着地等着那个“已读”弹出。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反复地盯着一条信息。但脑子就是不听话。

屋内只有他一个人。他的母亲在前天离开,前往某个会议——一个重要到她连“回来时间不确定”都没能交代清楚的会议。

那天她临走前只留下几句话,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迟疑:“最近风可能又要变冷了,屋顶那块隔热层有点松,我叫人修过,但你最好别靠近窗。”“如果实在不舒服,就去找校医复查……不要等。”“我这边是一次很久没碰的会,小组里有些旧同事……你不用管。”

她没说更多,留下了一堆模糊的词。

而他直到今天,才突然意识到那场“会议”的时间,和依依失联的时间,几乎完全重合。

他的脑子里翻起一阵旧记忆。那是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也是一次会议。他第一次见到依依,就是在那里。

那是他第一次跟母亲出席那种大型的医疗类研究会。会场宽敞而冰冷,到处都是穿着防寒制服的成熟人士,手里拿着终端、数据板,或低声讨论,或步履匆匆。

依依安静地坐在角落的候休区,一身浅蓝色的保温服,整个人像小小的一团棉球。她双手捧着一杯热水,眼神柔软却有些出神。

她哥哥站在不远处,似乎刚结束某位专家的交谈,正绕回来,给她重新盖好落下的毯子。

那是他对依依哥哥的印象——可靠、温和,像是挡在寒意之外的一道屏障。

只是后来,他就再也没见过依依的哥哥了。

依依曾低声说过一句:“他已经不在了。”那是她的哥哥。但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多谈。他不知道那个哥哥叫什么,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甚至不知道那段时间对依依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在那场会议之后不久,依依就突然被转走了。具体原因没人说得清楚,他也从来没真正问出口,只是在之后的相处中隐约感觉,她变了。

那个时间点,和那场会议几乎重合。

他心中某种本能的连接跳了出来。

时邦猛地坐直身体,拉开床边抽屉,从最底层拿出那张数据卡。

那张卡,他原本几乎忘了。是在课程结束后,他没有立刻离开教室,反而把那张突然插在课桌终端上的卡片拔了出来。他并不确定那是不是母亲留给他的——但编号方式很熟悉。那晚他回家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卡藏在抽屉最底层。今天再看到它,手指下意识一紧,好像那一刻终于等来了可以追问的理由。

他将卡片插入终端,再次尝试读取。

和前几次一样,终端只弹出一排信息:“权限受限/不可解密/源端口异常。”

“打不开。”他轻声说。

但越是打不开,他心里越觉得不对。

如果依依哥哥的事、她的变化、母亲的会议、还有这张卡——全都不是偶然呢?

他低声喃喃:“……优达也许能试试。”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轻轻划开了终端界面,切换到他们那个私密群聊。

四人小群的名称还停留在上一次依依改的“无敌四人组”,图标是一张被她调过色的旧照片,里面四个人都在笑,像是某个不真实的过去时。

界面很安静。

群里最后一条消息,是优达在昨天傍晚发的“我把时邦送回家了”,之后便没有人再说话。

他缓慢地往上滑,指尖轻轻停在纤谜的头像上。

她已经很久没在群里说话了。

自从依依被转移,她几乎只回应过他一次,之后就彻底沉默下来。连平常那种偶尔的“嗯”或“收到”也不再出现。

她一直是那个说话最少的人,可现在的安静,不一样。

他没有发消息给她。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确定她想不想说什么。

他关掉对话框,重新点进与优达的私聊。

——你现在在家吗?我想找你帮个忙。

过了不到两分钟,优达的回复就跳了出来。

——在啊,正无聊着呢。要不要过来,我爸最近升级了主机,还挺好玩。

时邦回了“好”,简单换了身衣服,把数据卡装进保温外套内侧的暗袋。

第二节,无法靠近的名字

优达家离他并不近,需要滑行十五分钟。沿途要穿过一条半冻结的街道、一座废弃立交层和几段不稳定的供暖管道区域,最终才能看见那栋外墙包裹着高密度保温层的深色合金住宅。

门一打开,温热的气流扑面而来。

“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优达一边退让着让他进门,一边打量他的脸色,“医生没说你得多休息几天?”

“休了。”时邦脱下外套,目光直接落到他身旁的终端主机,“这东西能破加密?”

“你拿来看看。”优达接过那张卡,挑了下眉,“这卡……有点年头了。”

他插入主机,眼睛盯着加载界面,没再说话。

屋里一时只有风扇与运转声。

“你最近还去学校吗?”时邦随口问。

“昨天去了。那气氛,有点怪。”优达顿了顿,“你没发现吗?有些人最近话特别多。”

“你是说什么?”

“就……你知道纤谜吧?”优达挠了挠后颈,语气忽然变得迟疑,“有人在群里转她照片,说她没亲人没人管,连教职都有人在背后议论,说她是不是靠关系留下的。”

时邦眉头动了一下。

优达停顿了一下才补了一句:“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你不觉得……最近大家好像都变得怪怪的吗?”

他说完这句,看着终端界面出神,像是想把某些话说清楚,又不知道从哪说起。

“那天在医务室,我跟她提过,要不要我送她回家。”他垂着头,语气有些压低,“她没看我,只是说了句——‘你不用这样,我能照顾好自己。’”

时邦没说话,只听着。

“她当时的表情特别淡。”优达咬了咬唇,“不是那种故作坚强的冷淡,是……真的不觉得自己会被照顾。她根本没考虑过别人可以为她做点什么。”

他像突然有点烦躁,站起来踱了两步,又低声道:“她现在一个人住在教学楼那边最冷的那排宿舍,几乎没有人会路过。”

“她是安静,也聪明。可也太安静了。”他垂眼,“就像一块石头掉进水里,连涟漪都不会有人看到。”

“我也不是多了解她的人……”他停顿了一下,勉强笑了笑,“但我真的觉得,如果她有一天突然消失了,大概也不会有人第一时间察觉。”

他顿了顿,语气缓下来:“我没办法接近她。但我觉得你能。”

他看向时邦,眼神不像请求,更像是一种…交付:“她以前只信依依。如果还有人她会试着相信,那可能是你。”

第三节,不属于任何人的影子

夜晚,教学区的供暖系统已经暂停了大半小时。

走廊尽头只有一盏应急灯亮着,发出微弱蓝光,把整层楼照得像一块失温的金属板。风从通风井倒灌进来,墙角的管道发出“咔哒”的轻响,像是某种老旧机器在缓慢死去。

纤谜坐在空教室的一角,终端屏幕调成了最低亮度。她盯着屏幕上那几条匿名信息,手指悬在删除按钮上,一动不动。

【一个人住真的这么拽?】

【她爸妈都死了,还装什么高冷】

【我听说她就睡在最边上那栋楼,没监控】

【搞不好真没人管,兄弟们冲不冲】

她没有回,也没有删。

她知道这些人是谁,也知道这些消息并不是一时兴起。只是因为,所有人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她真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父母,没有监护人,没有人会在她失踪的时候报警、联系学校、出面质问。

依依曾是她最后一道保护,那层微妙的屏障,在依依被转走之后,也悄然崩塌了。

现在的她,在所有人的眼里,就是一个“可以试探底线”的孤儿。

他们不一定真敢动手,但他们已经开始逼近——

用目光、用留言、用走路时故意擦肩、用放学后在楼下等她的“巧合”。

她不是没想过求助。

她保存了所有信息、录了音,也备份了系统记录。

但她很清楚,就算真的发生什么,也没人会替她撑腰。

那些人背后多少都有点背景——调配所的职员、城区供应链的小头目、后勤数据中心的亲属。她有什么?一个已经注销档案的父母、一串模糊的编号,以及一个没人愿意接手的身份标签。

她想过发消息,想过找时邦。

他之前看起来冷冷的,但是依依信任的人。他的眼神不像在审视她。

那天在医务室,他确实问过她的状态。她记得。

她也想过优达。那天他开口说要送她,她其实有点动摇。

但她还是拒绝了。

不是不想让人陪——是怕。怕把希望递出去之后又被推回来。怕被误解为“故意靠近”。怕最后连仅存的体面也被打碎。

现在,她一个人坐在空教室里,门反锁,灯没开,终端静音。

她缩着身体,把自己藏进一块被子似的旧校服外套里。

那是她从储物室翻出来的,味道发涩,布料粗糙。

但比起外面的风声,她宁可窝在这里。

她终端震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是系统提示:“晚间值守将于二十分钟后进入夜间封闭模式,请确认住宿信息。”

她没有点确认。

她只是盯着那个提示,慢慢合上终端,把它塞进兜里。

一言不发地,继续坐在黑暗里。

就像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她的位置一样。

她记得有人说过,这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孤儿,只要你肯开口,总有人会回应。

她曾经信过这句话。

依依就是那个回应过她的人。

明明自己也过得很苦,明明有那么多麻烦,但依依总能在她快撑不住的时候站在她前面,说:“你不用笑,我替你说话。”

后来,依依开始带她接触依依的朋友。

时邦就是其中一个。

她其实一开始是不信他的——他太冷太安静,总像在计算一切。可依依信他,那她也试着信一点看看。

她记得在医务室那天,时邦低声问她:“你还好吗?”

那一瞬间她差点脱口而出:“我怕。”

但她忍住了。她看到他脸色苍白,手背还贴着降温贴,整个人都像是刚从冰里捞出来。她知道他身体还没恢复。她知道他更担心依依——因为他终端的屏幕还停留在依依的定位页。

她不怪他。

她也担心依依。可她现在,真的也很怕。

优达——那个笑得很亮、家庭背景很好的男生,那天晚上送完时邦之后,站在门口问她:“你要不要我送你?”

她摇了头,说:“你不用这样,我能照顾好自己。”

其实她也想有人陪。只是——优达那种人,让她更怕。

他代表的是那种她一辈子无法靠近的世界。太干净,太光亮。她害怕在他面前显得脏、狼狈、不够稳重。她怕自己被误解为“试图靠关系上位”。她太清楚,靠近强大的人,必须有匹配的身份,否则就是一种僭越。

她不想被误会,不想再被议论。

所以她把所有可以求助的人都删掉了。

时邦——不想打扰。

优达——不敢接近。

老师——太忙,联系了也不会立刻回。

她真的试过了。只是在每一次输入那句“我怕”的时候,都会想起对方的终端画面——

在处理事务、在加载任务、在查看依依的消息。

那一刻,她就不想再说了。

她低头盯着终端,打了一句话:

——我一个人在学校,有点怕。

她没有发出去。她只是删掉,又重新打了一遍:

——有人在。

指尖停在发送按钮上,颤了颤。

她最后还是没有按下。她知道,这样的信息,在现在这个系统里,没有应答,也不会有处理。

她默默锁了屏,把终端贴在胸口藏进衣服里。

她想,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也许这会成为某个系统日志里的一个无意义的缓存。

可也只是也许。

第四节,雪落下的时候

教学楼空得有些诡异。

假期第一天,绝大部分学生已经离校,校方只保留了一个年级的宿舍系统供个别住校生使用。整栋楼像被抽空了声息,连风在窗缝里穿行时都显得格外响。

纤谜原本只是想去热水间取点水。

可她刚走到二楼拐角,就听见楼梯下传来几道声音。

“她长得那样还没人管?”

“早该收拾她了,真当自己是校花了。”

“听说她宿舍就在教学楼后面那排?晚上都没人。”

“你们真去啊?她要是吓哭了怎么办?”

笑声、口哨、刻意压低的玩笑。

她心里猛地一紧,立刻闪身退进身边那间洗手间,把门反锁上。

隔音不好,她能听见那几个人在外面站了一会,又拍了拍门板,低声说着什么,最终离开了。

她缩在洗手间的墙角,手背死死贴着嘴。

那一瞬间她真的怕了。不是怕他们,而是怕没有人会管他们。

她不是没想过求助。

她甚至已经试过——在医务室时对时邦几次迟疑的目光,在那天优达提出“要不要我送你”的犹豫里。

可她最终什么都没说。

时邦当时刚从雾像中清醒,脸色比雪还白,她怎么能说“我不敢回去”?

优达太明亮、太靠近另一个世界,她连站在他面前都觉得像是一种打扰。

她不是不想被保护,只是,她清楚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值得被保护的人”。

雪,是她离开洗手间后才发现的。

走廊尽头的应急灯光下,雪花在玻璃窗上缓缓落下,一点点积起来,像是这个城市很久才肯落下的悄然补偿。

她看着那片雪,静静站了很久。

突然觉得,也许是个机会。

一个人在雪天里离开——不会有人守在校门口、也不会有人尾随。连治安机器人都因为气候影响缩减了巡逻频次。

她转身回到教室,拿上她那只灰蓝色帆布包,把东西收进里面:备用保温层、一块破旧围巾、还有一支备用终端。

她穿上外套时手指有些发麻,风从窗缝灌进来,已经带着霜粒的味道。

她站在门口的那一刻回头望了一眼,整间教室空无一人,连她自己的影子也被应急灯拉得很淡。

没有人送她。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离开了。

她低头,推门而出。

雪落得比想象中大,风将雪粒刮在她脸上,打得皮肤生疼。她咬紧牙,一步一步往教学楼外走去。

远处的街道看不清了,雪像是从天上一直落到地底,没有尽头。

但她别无选择。

第五节,我得活下去

雪越来越大了。

纤谜拉紧兜帽,头埋得更低。风从脖颈后钻进来,像刀子一样刮在后背。

她本可以走教学区北门,那是最快的离开路径。可她不敢。那里是开放通道,一旦被人看到,或者有人尾随,那她可能就再没有机会挣脱了。

所以她绕了远路。

穿过老旧的教学东楼,滑上一段半封闭的管网通道——那里几乎没人走,是教学区通往旧住宅区的隐蔽路线。依依曾经和她提过,那里附近有一个热力节点,是几年前供暖调试时遗留下来的排气口,冬天偶尔会溢出暖气。

她本来不确定那东西还在不在了。但她赌那是她今晚唯一能找的“安全地带”。

雪打在眼睫毛上,结出一层薄霜。她手已经完全没感觉了,滑行器的控制板被冷凝雾盖住,她只能靠记忆判断方向。

脚下一阵打滑,她差点摔倒,膝盖重重磕在金属路面,震得骨头发麻。

她咬着牙撑起来,什么都没说。

——依依。

她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像是在呼救,又像在道歉。

“如果你在这条路上……你会不会笑着说我傻?”

她眼前越来越模糊,不知道是雪,还是太冷了。

终端在口袋里跳动了一下,是定位偏移提示。她懒得看,只知道还有一段。

滑到一半时她摔了第二次。

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撞在半埋在雪里的护栏边缘上,胸口被狠狠磕了一下,仿佛整片肋骨都被压塌了。

那一瞬间,她连吸气都困难,发出一声微弱的闷哼,却没有哭。

她趴在原地,蜷缩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进雪里。

过了好久,她才慢慢撑起身体,坐回护栏边,头靠着冰冷的金属栏杆,一动不动。

雪继续落下,打在她发顶、肩膀、膝盖,像是悄无声息的惩罚。

她咬着牙撑着膝盖站起来,刚一用力,胸口又是一阵抽痛,整个人晃了几下,只能靠在旁边半塌的护栏上喘气。

雪粒在她睫毛上化成水,又结成霜,冷得刺眼。她眼前白茫茫一片,远处的街道已模糊不清,只有那一盏窗光还在远远地亮着,像是被蒙了一层雾的出口。

她闭上眼,在心里小声地、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得活下去呀……”

像是在学依依说话一样。

依依总是那样。哪怕自己发烧、哪怕被人误会,也会温柔地冲她笑着说:“你不可以倒下哦,因为你比别人还重要。”

“我得活下去……”她又念了一遍,像是怕忘了一样。

“因为我还要去找你。”

“你说过的嘛,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会再见到的。”

“那……我就去见你,好不好?”

风雪没有回应她。

她站在那里,像在对一场冷漠的世界低声告白。

她的腿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连手指都开始不听使唤。终端传来轻微的低温警报,但她已经没力气拿出来看了。

她努力再往前走了几步,脚一软,终于跪倒。

“对不起啊……”她轻轻地呢喃。

“爸爸,妈妈……对不起。我没有变得更勇敢……”

“但我还活着,我……真的有试着活着。”

她的呼吸已经开始断断续续,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冰,动一下都疼。她趴在雪里,脸贴着地面,睫毛被风吹得轻轻颤抖。

“依依……”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睡前低声念一个名字。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来。

下一秒,她终于闭上了眼睛。

世界陷入一片温柔的雪白,什么都听不见了。

屋里暖气稳定运作着,窗户上结了一层白雾。时邦靠在书桌前,眉头微蹙地盯着终端屏幕。数据卡仍然打不开,权限层层加密,连优达家那台老款维修站都只能扫出表层的残缺结构。

优达坐在对面,抱着臂打了个哈欠,嘴角咕哝一句:“你这张卡不会是你妈故意给你留的遗产吧……结果我们俩解不开也没得分。”

时邦没理他。

终端上还停留着那几行他已经背下来的乱码文件名,夹杂着【Project Bang-TB//Orbit Lost Fragment】的标签。

“你走神了,”优达凑过去看了眼,“在想什么?”

时邦没说话,只是抬头看了眼窗外。

雪落得更密了,像是一层细白的帘子,把城市的噪音都隔了出去。他突然记起——第一次见到依依的那天,好像也是在雪天。

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跟着母亲参加一个大型医学交流会。他还记得会场外边下着雪,依依坐在候休区的座位上,穿着浅色保温服,手里捧着一杯热水,像一团静静的棉球。那时候他觉得她安静得不像这个世界的人。

“我第一次见依依的时候,她在喝水,”时邦忽然开口,“好像也在下雪。”

优达一边把屏幕转过去放大文件层级,一边轻松地笑着:“你怎么突然文艺起来了?是不是人家在你记忆里滤镜太厚了?”

时邦没否认,只是淡淡道:“她那天很安静。旁边还坐着她哥哥。”

“那你对纤谜的第一印象呢?”优达笑得更坏了,“你别说你对她也是‘一见钟情’。”

时邦眉头一挑,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优达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顺手走到窗边,想透口气——然后突然停住了。

“……时邦。”

语气变了。像是本来还想开玩笑,却瞬间卡住了什么。

时邦听出他的声音不对,立刻站起来。

“怎么了?”

优达盯着窗外,瞳孔微微收缩:“那是谁?”

时邦走过去。

窗外是一条侧街,属于城市老城区和教学区交接的通道。白茫茫的雪地里,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倒在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半截身子已经埋在雪里。

她像是摔倒了,却一直没动。

风吹过来,雪越落越厚。

那一瞬间,谁都没有说话。

下一秒,优达猛地转身抓起外套:“滑板在哪?快,终端定位打开——”

时邦已经先一步冲出门去。

第六节虚假与真实

【梦中】

风很大,雪也很大。她站在断桥的边缘,身后有人在叫她。

是父亲的声音:“走,快走——!”

母亲的手在推她,却带着哆嗦:“别看,别回头。”

她却偏偏回了头。

她看见母亲的脸是模糊的,像透着一层水气,眼神很近,却又远得像隔了一整个雾像。

雾像正在靠近,那团高维结构在天际扭曲着、膨胀着,仿佛要将他们一切吞没。

“我不要走!”她喊,声音被风撕碎,“你们带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会乖的,我真的会乖的!”

母亲却只是轻轻地抱了她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你要一个人了。”

她想扑过去,却被什么力量拖着往前坠落。

画面骤然切换。

她站在一条熟悉的走廊尽头。

依依就站在前方,穿着那天的校服,背影笔直,头微微低着。

“依依!”

她拼命追过去,风把她的声音抽得极轻,像是连喊声都不属于她。

她跑啊跑,终于快追上了,可就在她伸出手时,那道背影化作了虚影,如同一阵风吹过的雾。

什么都没有了。

她跌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门口,终端响了一声。

冰冷的界面浮现一句话:

>“你已被移除。”

她低头看着自己影子一点点淡去,世界像是被抽空了色彩,只有雪在无声地下。

“我不想死……”她喃喃说。

“我真的在试着活啊……”

然后整个世界崩塌。

她身体一颤,从梦中猛然惊醒。

——

【现实】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天花板,温暖,柔和,却完全陌生。

她还来不及动,就听见终端发出轻轻的“嘀”一声,像是有人刚调整过温控系统。

她怔了一秒,猛地坐起。

柔软的被子从肩膀滑落,她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衣服。那件厚重的保温服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干净的室内衣,甚至连贴身衣物也被换过。

她猛地掀开被子,下意识护住胸口。

身侧的桌子上放着热汤、面包,还有一碟切好的果肉——温热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空气中太干净了,像是专门为“贵客”准备的消毒空间。

她整个人却冷到了极点。

这个房间很大,很豪华,家具布置整洁、风格简洁克制。窗户外落着雪,玻璃上凝着冷雾,而屋内的地毯上,一点水渍都没有。

她缓缓下床,动作极轻。

脚刚踩在地毯上就缩了一下——暖的。

但她却觉得背后发凉。

是谁把她带到这儿的?是谁帮她换了衣服?在她昏迷的时候?

她开始小心地环顾四周,不敢发出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压低了。她努力回忆之前发生的事,可记忆只停留在那道窗光前。

“我该不会……已经不在学校了?”

她僵硬地把终端从旁边的桌子拿起,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定位。

她的手还有些发抖,冷汗顺着背脊缓缓流下。

她不知道自己要面对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安全。

她只是下意识地想:如果依依在,她会怎么做?

第七节,贵客与隔离者

屋里暖洋洋的,炉火旁的挂钟刚敲过七下,厨房的热水还在慢慢翻腾。优达妈妈一边用勺子搅着合成豆乳,一边打着哈欠走到餐桌前。

“你们两个起得真早欸。”她晃了晃手腕,坐下时还带着点早上特有的松弛感,“昨晚不是说要研究‘宇宙谜团’吗?”

“谜团还没研究出来,先被卡在接口权限上了。”优达叼着片面包,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哪张卡?”她好奇地瞥了一眼时邦,“不是那张放工具柜的旧型号吧?”

“不是。”时邦声音很轻,“是一张……别人留下的。”

她没追问,点点头,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你们带回来的那位女同学还在楼上睡吧?”

“嗯,应该还没醒。”优达回头瞥了眼楼梯方向。

“她叫什么名字?”优达妈妈随口问,“我昨天看她睡着的时候,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一边换衣服一边还嘀咕了句‘小朋友’,现在想想好像怪没礼貌的。”

“她叫纤谜。”时邦代替回答。

“纤谜?哇,好耳熟的名字。”她歪着头想了一下,随口又问优达,“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啊?我和她?”优达差点被面包噎住,“就是……朋友,算是同学吧。”

“哦~”她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点点头没继续追问。

“她身上没有大碍吧?”时邦轻声问。

“没什么大伤,就是右上腹那一块——应该是撞到护栏之类的地方,表面看不出来,按压会痛。”她神情稍微严肃一点,“还好她身体代谢很强,不然在外面那么久,早就撑不住了。”

“是‘高代谢体质’吧?”优达抬头,“她也是进化得比较早那批?”

“应该是。”她喝了口热豆乳,“那孩子体质好到我都有点嫉妒,皮肤细得像新合成的蛋白丝。”

时邦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喝汤,眼神却明显收了几分。

“不过说到体质进化啊……”优达妈妈顿了顿,突然笑起来,“你们总觉得自己这一代挺厉害,其实在你们出生之前,就有一批人……进化得更早。”

优达一愣:“你是说……哪一批?”

“上一代。”她语气轻松,“很多现在还在政府里、研究中心、资源管理系统工作的人,他们年纪可大得多了,看起来却比我还年轻。”

“那不是说……那些人到现在都没退休?”

“呵,他们才不会退休。”她耸耸肩,“那些人资源多、权限高、寿命还长……谁敢叫他们退下去?就连我实习那会儿,会议室里都是三十岁面孔的‘七十岁’老人。”

时邦抬头:“所以那些关键岗位一直没换过人?”

“差不多吧。你们能接触到的,大多只是外围。”她笑了笑,补了一句,“说到底,这世界能运转成现在这个样子,也确实是靠他们撑着。”

“听起来也挺……”优达刚想说点什么——

——楼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咚”。

像是谁的膝盖撞到了什么家具边。

三个人同时安静下来,互相看了一眼。

又是一声细碎的惊呼,带着点慌张。

“……她醒了?”优达皱眉站起,“我上去看看。”

“我也去。”时邦紧跟着站起来。

——楼梯口那头,一抹迷迷糊糊的身影刚好探出头来。

---

第八节,数据与信任边缘

如果依依在,她会怎么做?

纤谜坐在床边,睫毛轻轻颤着。她试图让自己像依依那样,学她在突发状况中也能微笑、镇定、说出一句轻松的话来。

可她现在完全做不到。

房间太安静了,干净得没有一点人气。身上的衣服干爽整洁,轻盈贴身,却不是她自己的——连里面的衣物也不是。她低头看了一眼,立刻又移开视线。

不是不明白对方可能只是出于善意。

但被人碰过身体的事实,就像一个藏不住的信号,让她的思绪一直处在“逃跑边缘”。

她不是没经历过糟糕的时刻,只是这次……

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应付。

右上腹还有钝痛,是那晚摔在护栏上的地方。她手指轻轻按了下,疼得微微一抖,整个人就像刚脱水完的影子一样虚。

但她还是穿好拖鞋,轻轻推开门,沿着走廊走出去。

哪怕是害怕,也不能永远躲着吧。

她得下楼,告诉他们自己醒了,自己没事了……自己能离开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跳快得不正常的频率,低头避开走廊尽头那面镜子——她不敢看现在的自己。

一步一步走到楼梯前。

结果刚转弯,鞋底一滑。

“啊——!”

她差点整个人朝楼下摔去,右手本能地扶住栏杆,脚踝一崴,右上腹传来一阵熟悉的钝痛。

“她醒了?”楼下的声音立刻响起。

然后,她就僵在原地。

两道目光从楼下齐刷刷地看过来。

一个是优达,手里还拿着餐盘,一脸懵;一个是时邦,像刚从椅子上起身,视线落在她半扶着墙的姿势上。

纤谜愣了两秒,慢慢直起身,把那点痛意与慌张压进眼底。

“……早。”她轻声说了一句,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音正确。

没人回答她。

太安静了。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头发乱着,衣服也不是自己的,一脸“刚被捡回来”的样子,像个迷失方向的小动物。

她脸一点点红起来,手偷偷收回,藏在身后。

“我没事。”她迅速补了一句,“你们不用……不用担心,我下来只是想说我醒了。”

优达回过神,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冲上楼:“你走得动吗?等一下我扶你——”

“我可以。”她下意识后退半步,结果脚又滑了一下。

“哎你小心!”优达反应极快,一把扶住她的手臂。

他不是那种会犹豫的人——动作迅速又稳,单手就托住了她的侧腰,另一只手护住她背后,不让她撞到楼梯扶手。

纤谜一时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靠在他怀里,僵住了。

她耳朵一下子红了,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不是因为痛,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距离。

“你还好吗?”优达声音低了一点,不是那种调侃的语气,反倒有点小心翼翼。

她点了点头,飞快说:“没事。谢谢。”

“真的没事?你的脸……有点红。”

她猛地低头:“我下楼了。”

“慢点,别逞强。”优达扶着她往楼梯下一步步走。

时邦站在下方,手里还握着餐勺,看着他们,有些沉默。

直到两人稳稳落在客厅地面上,他才轻声开口:“你还好吧。”

纤谜点了点头,不太敢抬眼,脚尖悄悄往地毯边挪了挪。

当优达扶着纤谜走下楼,优达妈妈早就看见了,一边喝豆乳一边打趣:“哎哟,英雄登场?”

优达小声嘟囔:“她差点摔下来啊……我这叫合情合理。”

“合理我信,合情我打个问号。”她笑眯眯地转向纤谜,“不过你现在这样看着,比昨天好多了。”

纤谜点点头,乖乖道谢,坐到了餐桌边上。

优达妈妈顺手把汤推过去,语气自然又温柔:“你昨天衣服都湿透了,我只好帮你换了。都是女生,不用太放在心上。”

纤谜低声说:“谢谢您……我知道您是好意的。”

她那种认真又乖巧的模样,让优达妈妈一愣,随后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样说话的样子……让我觉得你平时是不是太少遇到好人了。”

纤谜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拿起勺子小口喝汤。

优达看着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忍不住笑了一下:“你这样坐着……真的不像昨天那个在雪地里一路滑来的人。”

“那只是……”纤谜放下勺子,像是在认真找词,“一时冲动吧。”

“所以你那时候是去哪?”优达问得像是在聊八卦,“不是想滑去极地探险吧?”

“……没有。”她摇头,语气比刚才轻松些,“我也不知道。就是……不太想留下来。”

她话说得含糊,但大家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时邦没插话,只是看着她,眼神沉静。

“那你今天想去哪?”优达一边咬着面包一边问,“想不想去市中心商圈转转?”

纤谜被他跳脱的问题逗了一下:“市中心……不是早就封了吗?”

“想想嘛。”优达一脸认真,“如果世界恢复了,你最想去哪?”

她想了想,说:“……图书馆吧。”

“这么安静的地方?”优达挑眉,“你就没点娱乐型梦想?”

“我觉得那样很好。”她低声说,“可以安静,也可以没人打扰。”

优达看了看她没抬头的样子,突然笑了:“行,那我下次带你去个‘不那么安静’的地方看看。”

时邦默默喝了口汤:“你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带人去犯罪现场。”

优达装模作样地吸了口果肉汤:“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依依在,她大概会说‘我要去看演出!’”

“还非得是第一排。”时邦补了一句。

纤谜笑了下,小声接话:“还要顺便带点零食进去。”

“对,最好是那种合成蛋黄芯的夹心条。”优达忍不住也笑出声,“她能边看边吐槽演员衣服难看。”

“但她其实看得很认真。”纤谜放下勺子,眼神轻了一点,“她对每一件事都很认真。”

那一刻桌边有点安静,三个人都像是在心里描绘那个女孩的模样。

优达妈妈放下碗,轻轻笑了一声。

“听你们这样讲,我倒有点想见见这个小姑娘了。”

她的话不多,却让气氛又轻松了一点。

时邦没接话,只是放下了勺子,低声说:“她不是自己离开的。”

“嗯?”优达一愣。

“那天在医务舱,医生说要转移她观察,之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他顿了顿,“而我妈那天正好也说要参加一个很久没参与的会议,走得很匆忙。”

“你怀疑……她和你妈参加的那个会有关?”

时邦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从外套里掏出那张金属数据卡。

“这东西,就是在那之后我在课桌终端里发现的。”

纤谜的眼神顿了顿,像是注意到什么。

“你能让我看一下吗?”

时邦犹豫了一下,递过去。

纤谜接过卡,指腹轻轻擦过卡边那几乎磨平的刻印,眉头慢慢皱起。

“Project Bang-TB……”她低声重复,“这个编号……是老编号系统,只有十几年前的项目会用。我爸以前的终端也用这个格式。”

“你爸也是做研究的?”优达问。

她点点头,但没多说。

“你能读出来吗?”时邦问。

“我的终端……型号比较老,可能可以试试。”她抬起眼,“不过,我不确定我读出的信息是不是完整。”

“现在只要一点线索都值得查。”时邦轻声说。

纤谜握着数据卡,沉默了一下。

“如果……卡里的东西和我想的一样,那她应该不是被‘简单观察’而已。”她顿了顿,轻声说出一句:

“她可能被送去了——X病症的备用隔离点。”

优达猛地抬头:“你知道在哪?”

“我不知道具体位置。”她说,“但我知道那个项目的代号,也知道它是跟‘集体思维异常’有关的事。”

纤谜握着那张卡,沉默片刻,才轻声说:

“如果这张卡里的编号没错,它属于一批早期的失控档案——研究失败、或主动中止的项目资料。”

优达皱了下眉:“所以它是……?”

“一个关于‘X’的试验版本。”她低声说,“但后来被封存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起头,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

“因为我父母……可能也参与过。”

空气沉了一下。

“你怀疑依依……被带去了跟这个项目有关的地方?”时邦问。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目标。”纤谜声音极轻,“但我能确定,那不是普通治疗舱。”

“那她会在哪?”优达追问。

纤谜缓缓吸了口气,像是在回忆某个不愿触碰的记忆。

“‘备用隔离点·S’,一处几乎没人知道的编号地点……曾经有人说,那是用来收容‘高风险定义体’的地方。”

“她可能就在那儿。”

桌边再度陷入短暂的寂静。

终端屏幕还亮着,数据卡静静插在一边,像是沉默地确认着刚才的话。

外面的雪终于停了,阳光从天顶落下,像是下一场行动,正在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