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在新时代,学习“告别”是成年人必须掌握的一门重要课程。告别意味着与过去挥手作别,它更是一种内心的成长与蜕变。告别是与亲人的一次离别,在人生的旅途中,这样的离别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愈发稀少。有时,告别即是生命历程中的永别,是生命的终点与亲朋好友的最后一次离别;人生中可以有无数次离别,但生命尽头的离别却仅有一次。
在十几岁的年纪,我们往往未能意识到离别的重量,也未曾真正珍惜那些曾经的告别时刻。那时的我们对“生死观”缺乏深刻的理解,对待生死的态度,仿佛徐志摩在现代诗《再别康桥》中所描绘的那般洒脱:“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直到1925年,朱自清在《文学周报》上发表了那篇广为人知的高中课文《背影》,至今难忘的是语文老师在讲台上饱含深情地朗读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情感。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1]。
班上一些淘气的男生讥笑语文老师装作深情,甚至有学生批评朱自清先生的文风过于矫揉造作;当时的我们尚年轻,未曾体验过生离死别的痛苦,也未经历过社会的磨砺,对于离别缺乏深刻的理解。然而,当语文老师在自习课上要求我们充满感情地全文背诵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时,正处于叛逆期的我们心中难以产生反感。普遍的看法是,这不过是一次简单的告别,对于背诵全文的要求内心极为抵触,一想到一个成年男子在月台那头流泪,心中更是充满了轻蔑。我曾以为文人应当如文天祥、海明威般刚毅,面对死亡时既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高尚情操,也有“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的坚韧不拔。2008年,汶川地震让我首次深刻感受到自然力量的恐怖,电视画面上救援现场的剧烈震动,人民子弟兵不顾一切与时间赛跑。当我得知许多家庭未能来得及告别便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突然意识到离别的重大意义,终于理解了朱自清先生为何要写《背影》。在那个军阀混战的年代,百姓们将每一次离别都视为永别,每一次认真的告别都显得弥足珍贵。内心善良的人不忍目睹离别时的场景,这样的离别就像女儿出嫁时,母亲独自倚靠在门廊泪眼相送的情景;当婚礼殿堂上,父亲将女儿的左手交到陌生男子手中时,眼神中流露出的殷切期望与心中所想如出一辙,那便是“请对她好一点,我们才能放心。”
父母总是牵挂着子女,渴望将最好的一切都留给孩子们。随着时代的演进,许多年轻人选择离开家乡,进城务工。对他们而言,“常回家看看”几乎变成了一种奢望。无论是城市社区还是乡村,独居的老人同样面临着相似的挑战——缺少子女的陪伴。又有多少人有条件将父母接到身边,给予他们所需的关怀呢?老人们并不畏惧住院治疗时可能遇到的经济困难,他们更害怕的是在寒冷的冬夜,独自一人躺在黑暗中,听着窗外寒风的呼啸,每一个孤独的夜晚都显得格外漫长。偶尔听到电话那端子女们熟悉的声音,老人们的生活便充满了希望。他们将生活中的辛酸深藏心底,即使心中有苦,也宁愿咬紧牙关独自承受。快节奏、高压力的生活让子女们背负重压,弯腰驼背。独居的老人不禁自问,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我的一位医生朋友对我说,他从业多年见过了太多的生死离别,无论多么先进的设施,多么努力地抢救都挽回不了患者的生命时,他觉得自己很没有用,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总是很痛苦,他能够感觉到患者家属目光里藏着的那把刀,他害怕和患者家属对视。其实,大多数时候在濒临死亡的时空里,患者的意识异常清醒,他们唯一的念想便是体面地与亲人告别。医学的局限性挽救不了生命,医生也不是拿着手术刀的刽子手;听他讲完,我想到倘若我们到了那一天,没有了行动能力,无法左右自己的身体,说不了想说的话,会希望家人、医护如何对待自己呢?是否奢望一场仪式感十足的告别仪式?
虽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然而“病有所医、老有所养、弱有所扶”是几代人共同努力才能实现的愿望。人终究是要面对死亡的,在遇到爱的人时,将想说的爱及时说出来,将所要表达的爱意及时表达;在人活着的时候,将所要表达的歉意及时道,莫要像《大宅门》里的杨九红一样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面对父母的误会,亲朋好友的误解及时去沟通,正如美国自杀学之父埃德温·施耐德曼(Edwin Shneidman)所说的那样,“伤痛、恐惧和苦恼,抑或希望和梦想。如果对方感觉到你在倾听、感知他们,他们会放下戒备,向你敞开心扉。”面对亲人的离世,我们不可避免地会感受到痛苦。然而,通过日常的关怀与陪伴,热情地去爱护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珍惜与他们共度的每一刻,我们认识到人生正是由这些持续的瞬间所构成。记住我们亲人所钟爱的事物,在有限的时光里让他们感受到我们的温暖。全心体验每一次告别的拥抱,即使那份温暖看似微不足道,它却如同心中那支永不熄灭的蜡烛,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在告别的过程中,人们学会了珍惜,学会了感恩,更学会了如何在逆境中坚持自我,为他人带去光明与希望。而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学会告别,意味着我们能够勇敢地面对生活中的每一次挑战,拥抱变化,迎接未来。
学习如何坦然面对死亡的过程,是尝试尊重自我、尊重他人、尊重生命的过程。在平行的世界,我们不推崇“卧冰求鲤”“哭竹生笋”,需要活在当下,学会珍惜与告别,分离迟早会到来,死亡无可避免,唯愿把想说的话及时说出口,想尽的孝尽早尽,去尽兴地爱的同时也认真地道别,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