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正月初一

丑时三刻。

紫禁城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中。端本宫前,朱慈烺身着玄色冕服,九旒玉珠在寒风中微微晃动。他抬头望了望墨色的天穹,呼出的热气在灯笼的映照下如同薄雾。

“殿下,祭品已备齐。”

一名礼部官员低声禀报道。

朱慈烺微微颌首,目光扫过宫门前整齐列队的仪仗。三百名大汉将军身着光鲜威武的礼仪甲,手持金瓜斧钺,在雪地中肃立如松。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心中吐槽道:

“样子货。”

更远处,礼部官员们捧着各式祭器,冻的脸色发青缺不敢稍动。

“走吧。”

朱慈烺的声音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随着太子銮驾启行,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雪地上立刻响起整齐的脚步声,灯笼连成一条蜿蜒的火龙,向太庙移动。朱慈烺端坐轿中,闭目养神。

太庙前,祭祀的钟声悠扬响起。

朱慈烺立于阶上,看着礼官们将三牲祭品一一摆上供桌。这类仪式他已经主持过多次,每一个步骤他都烂熟于心。跪拜、上香、诵读祝文...每次枯燥的让他想睡觉。

“维崇祯十七年岁次甲申,正月朔日。皇太子臣朱慈烺,敢昭告于昊天上帝、皇地祇、列祖列宗...”

朱慈烺的声音在空旷的太庙前回荡,每一个字都咬的极为清晰。

跪在后面的礼部侍郎悄悄抬头,偷眼打量着太子的背影。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储君,身形虽略显单薄,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更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在祭祀的火光映照下,竟如深潭般不可测度。

三跪九叩完毕,朱慈烺缓缓起身。仪式已持续近两个时辰,不少年迈的大臣已经面色发白,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朱慈烺目光扫过众人,在几位勋贵身上略微停留,临淮侯李祖述的膝盖明显在发抖,泰宁侯陈延祚则不时偷瞄太庙方向,神色阴晴不定。

“请殿下移驾奉先殿。“礼部尚书王铎上前提醒。

朱慈烺微微点头。接下来的仪式更加繁琐,从奉先殿到社稷坛,再到天坛,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差错。当他终于完成最后一处祭祀时,东方已现出鱼肚白。

“殿下,该更衣准备朝贺了。”

一个礼部官员递上热巾帕。

朱慈烺接过帕子擦了擦额角细汗。

“走吧,别误了时辰。”

朱慈烺整了整衣冠,大步朝着奉天殿走去。

辰时整,午门外钟鼓齐鸣。

崇祯身着十二章冕服,端坐在奉天殿宝座上,十二旒玉珠垂落,遮住了他的表情。朱慈烺立在丹陛之下,余光扫过随着鼓乐进殿的勋贵百官们,魏澡德立于朝臣首位,目光闪烁不定。英国宫张世泽站在勋贵首位,神色如常。

“臣等恭祝陛下新岁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中,崇祯微微抬手。

“众卿平身。”

朱慈烺注意到崇祯的声音比往日更加沙哑,冕旒后的面容也显得格外憔悴。大概是李邦华那封奏疏惹得祸。

朝贺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百官依次上前呈递贺表,说些吉祥话。朱慈烺站在一旁,看似专注,实则暗中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变化。当李邦华上前时,他明显感觉到崇祯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赐宴!“

随着太监尖细的嗓音,朝会进入最后环节。朱慈烺知道,真正的重头戏即将开始。果然,就在百官准备移步偏殿时,崇祯忽然开口:

“内阁、六部堂官,还有成国公、定国公、英国公,随朕到武英殿议事。太子...且主持宴席。”

朱慈烺垂首应诺,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当他转身时,恰好与李邦华四目相对。这位左都御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随即低头快步跟上皇帝銮驾。

武英殿。

崇祯端坐于武英殿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的神情。殿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那股压抑的寒意。内阁首辅魏藻德、六部尚书及三位国公肃立阶下,无人敢先开口。

沉默良久,崇祯终于缓缓道:

“年节封印,诸卿本该休沐,然国事艰难,朕不得不召诸位议一议。”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户部尚书倪元璐身上。

“倪卿,去岁漕运如何?”

倪元璐心头一紧,知道皇帝意有所指,谨慎答道:

“回陛下,去岁漕粮仅输京一百八十万石,较往年减半。淮安至通州段,因流寇滋扰,运道屡断...”

崇祯手指轻轻敲击御案,淡淡道:

“既如此,今年京师粮储,可支几时?”

倪元璐额角渗出细汗,硬着头皮道:

“若漕运再阻,恐难撑过六月。”

殿内骤然一静。

崇祯目光微转,看向李邦华:

“李卿,你前日所奏,朕已览毕。淮安乃漕运咽喉,若此地有失,京师百万军民,当如何自处?”

李邦华知道皇帝在试探,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陛下,臣以为当早作绸缪。江南钱粮丰足,若暂移……”

他话未说完,成国公朱纯臣已厉声打断:

“李总宪慎言!成祖定鼎北京,二百年基业岂可轻弃?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此乃祖训!”

崇祯闻言脸色阴沉,却见李邦华毫不退让:

“成国公!存社稷方为大孝!昔年宋室南渡,犹延国祚百五十年。今江南钱粮充足,水师尚在...”

魏藻德见崇祯脸色阴沉,急忙打圆场:

“李总宪忠心可鉴。不过陛下,臣以为或可折中,先令太子南下监国,既全祖宗之法,又可安定江南...”

内阁阁员蒋德璟也躬身道:

“臣附议。”

英国公张世泽察言观色,谨慎道:

“陛下,元辅所言也并不无道理,臣也以为可先令太子南下监国,以安江南人心……”

冕服袖中,崇祯的拳头攥得发白。好个太子监国!这些奸滑之臣分明是要把他这个皇帝留在危城。李邦华虽直言,却也将难题全推给君父。他忽然冷笑:

“诸卿倒是替朕想得周全。然朕经营天下十几年尚不济,烺哥儿孩子家作得甚事?”

殿内众臣心头一凛,知道皇帝疑心又起。果然,崇祯下一句便锋锐如刀:

“朕若南迁,岂非弃宗庙陵寝于不顾?后人当如何评说?”

其实他心里清楚,李邦华是对的。北京已是危城,闯贼逼近,漕运断绝,再拖下去,君臣皆成瓮中之鳖。可南迁...那是要背负弃宗庙陵寝的千古骂名!

除非...除非群臣共议,众口一词,逼得他不得不南幸。但眼下,除了李邦华,竟无人敢提!这帮人,个个都想让他当亡国之君,自己却不愿担半点骂名!那他偏不如他们所愿!要死...那便一起...

倪元璐一咬牙,突然伏地叩首:

“臣斗胆直言!为社稷计...臣请陛下早定南迁之策!南京有长江天堑,留都建制完备...”

崇祯猛地拍案,玉珠激烈晃动:

“放肆!朕非宋高宗!”

殿内瞬间死寂。

良久,崇祯缓缓起身,冕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光下森然生威。

“今日之议,止于此。诸卿且退。”

众臣战战兢兢叩首退出,没人看见皇帝袖中颤抖的手正死死攥着李邦华的奏折,墨迹已在掌心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