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妇人之仁

内侍们簇拥着元修,动作轻缓,仿佛抬着一件绝世玉器,稳稳送回高台。

他无声吸气,将心底那股因功成而起的激荡,强行摁了下去。

那张倦怠中带着悲悯的帝王面容,重新回到脸上,恰到好处地遮蔽了所有真实思绪。

落座时,动作沉稳,带着刻意疏离。

刚落座,身旁高欢便恰如其时地微侧过身,语气听似随意:“陛下适才离座,怎不多留片刻?臣还以为陛下要留武川指挥部观战。”

元修心底冷哂,面上却迅速拢起浓重的悲悯,长叹一声:“唉,大丞相有所不知。”

他侧过脸,目光似望向远处虚空,带着不忍再看的痛楚,“朕方才……是去探望上午受伤的武川士卒。不去尚好,一看之下……”

他声音微顿,似被情绪扼住,“朕粗略问过,仅这第一合,竟已有十名儿郎‘阵亡’,伤者数十!其中不乏断骨沥血、呻吟不止者!那些稚气未脱的面孔……朕看着,皆是我大魏子民,未来的栋梁啊!却在演武场上……遭此重创!朕这心里,如遭锥刺!”

说着,他微微摇头,那份痛心疾首,真切得让人生不出疑窦。

高欢听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微微眯起,仔细审视着元修脸上每一丝变化。

妇人之仁?

还是……一场戏?

一时,竟也辨不清这年轻帝王葫芦里的药。

旁侧高乾立刻拱手,肃容道:

“陛下仁心,臣等感佩。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演武场如战场,平日流汗,战时少流血。些许伤损,实为磨砺精兵之代价,恐难避免。陛下还请宽心。”

高乾话音刚落,高台上不少久历世故的文武,尤其那些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武将勋贵,不少人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有人立时想起这位新帝处置宗室时的“仁慈”,此刻更印证了其优柔寡断、心慈手软的印象——这般妇人之仁,如何驾驭江山?

尤是高敖曹,脸上毫不掩饰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演武死伤算什么?这点场面就心惊肉跳?废物!

脾气最躁的窦泰按捺不住,猛地站起,也顾不得君臣礼仪,冲着元修嚷道:

“陛下此言差矣!演武便是实战!刀枪马匹无眼!死伤寻常事!要怪只怪武川那帮怂货学艺不精!难不成要我怀朔健儿手下留情,陪他们玩耍不成?!”

“窦泰!”贺拔胜本就窝火,闻言怒不可遏,拍案欲起。

“哎,两位将军!”元修抢先抬手,看似劝解,实则稳稳按住贺拔胜,又对窦泰摆手,脸上依旧是那副不忍卒睹的无奈,“莫争!莫争!是朕见不得惨烈,心生不忍,与将士勇武无关!”

话音未落,他已疾速转向内侍,语气不容置疑:“去!将演武执礼官,速速叫来!”

“喏!”内侍见他声色俱厉,不敢怠慢,急忙应声去了。

未几,那执礼官被带上高台,皇帝临时召见,一路已是心惊肉跳,到了御座前,头都不敢抬,“噗通”跪倒,声带颤抖:“臣,叩见陛下!不知陛下急召,有何吩咐?”

元修脸上悲悯褪尽,换上帝王威严,语气沉肃,直指核心:“朕问你!上午演武,武川卒阵亡十人,伤数十人!可知晓?!”

礼官一颤:“臣……知晓,皆有记录……”

元修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威:

“怀朔武川的士卒,皆是朕的子民!演武是为练兵,非为枉死!朕睹伤亡,痛心疾首!演武规则,可是明确规定:凡被草灰沾染要害,或坠马者,即刻视为‘阵亡’,必须离场?!可有此规?!”

“回陛下,确有此规!”礼官声如蚊蚋,心中大恐。

“既有此规,为何伤亡如此之众?!”元修声色俱厉。

礼官汗如雨下:“回陛下……臣已在两侧划定安界,凡‘阵亡’或坠马者,越线即可脱离……然,然我大魏将士……悍不畏死,多有……不肯退下者……”

“还敢狡辩!”元修猛地一拍扶手,“啪”的一声脆响,震得众人心头一凛。

“下午第二合!你!给朕亲自盯紧!但凡被草灰沾身,或是坠马倒地,若肯越过安界,立刻判定阵亡,确保其安全退出!若有士兵在对方已判定阵亡或越线后,仍敢追击伤人者,你必须不惜代价阻止!若下午再有因此等缘故而受伤、乃至死亡者……”

元修目光骤寒,如冷电般盯住礼官,一字一句:“朕,先责你一百军棍!若线外再死一人,你这执礼官,便去刑部大牢里当吧!听清了?!”

那礼官被这雷霆之威和刺骨目光骇得魂飞魄散,浑身剧颤,面如死灰,额头冷汗涔涔,叩头如捣蒜,语无伦次带着哭腔:

“陛下!臣听清了!臣该死!是臣疏忽!陛下放心!下午臣定亲自盯死!绝不懈怠!必竭力严守规则!绝不再出惨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

“哼!最好如此!”元修冷哼,挥手,“退下,好生去办!”

“喏!喏!臣告退!”礼官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下,背后衣衫尽湿。

高台上,众人心思流转,神情各异。

窦泰凑近蔚景,压低声音,满是鄙夷地嘟囔:

“蔚兄,瞧见没?这位陛下,真是……妇人之态!婆婆妈妈!演武伤亡,多大点事?也值得如此小题大做!”

蔚景比他沉稳,不动声色碰了碰他:“少说两句,看着便是。”

窦泰悻悻撇嘴,脸上轻蔑不减。

御座旁,高欢依旧稳坐,波澜不惊,仿佛事不关己。

只是那双深眸里,疑虑与探究之色更浓。

他隐隐觉得,这位年轻帝王的“仁慈”与“雷霆”,都……太准、太巧了。

短暂的戏剧冲突过后,高台复归安静,唯有暗流涌动。

众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下方那片被烈日炙烤、即将重燃战火的演武场。

午后的日头,愈发毒辣。

演武场上空,空气被烤得扭曲,滚滚热浪夹杂着马蹄扬起的尘土腥臊、士卒挥洒的浓重汗臭,还有上午未散尽的淡淡血腥,扑面而来。

短暂休整已过,第二合,即将开场。

场下,两军重整旗鼓。

只是这一次,双方的气势与阵列,与上午相比,有了种诡异的变化。

怀朔五百步卒率先列阵。

上午怀朔骑兵酣畅淋漓的“大胜”,让这些骄悍的怀朔步兵士气已然沸腾,甚至透出骄狂!

阵列比上午更密、更厚,前排木槊斜指,削尖的顶端在烈日下泛着冷硬的光,如同一片随时准备绞杀一切的死亡丛林。

兵卒们昂首挺胸,眼神里是满溢的自信与傲慢,不少人脸上挂着嗜血的狞笑,认定下午便是他们步卒彻底碾碎武川骑兵、夺取完胜的表演。

尤为显眼的是,领军的怀朔别将——一个身材魁梧、面容黧黑、眼神如鹰的悍将,他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老兵。

他手持一根粗长木棍,立于阵前,先看了一眼身边的执旗兵,手里招展的大旗上面写着“怀朔”俩字。

又目光轻蔑地扫过对面尚未列阵完毕的武川骑兵,嘴角勾起不屑与残忍。

在他眼中,区区二百骑,还能强过韩陵山下尔朱荣训练出来的铁骑?

笑话!

他已决意,待对方冲来,便用这坚不可摧的方阵,将其撞个头破血流,绞杀于步兵丛中,如同碾蚁!

为此,他主动说服主将元泽——撤下所有弓箭手,换上清一色的长槊兵!

元泽许是受了上午大胜意气风发的影响,竟也准了这般放弃远程压制、极端强化冲击与防御的布阵!

他们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要用最纯粹、最坚固、也最野蛮的密集步兵,硬碰硬,碾碎对手!

以此证明:怀朔步卒,才是天下强军!

对面,独孤信率领的二百武川骑兵,则呈现出一种极其鲜明、甚至诡异的对比。

若说怀朔军是杀气腾腾、严阵以待,武川骑兵则显得……松垮、散漫,甚至随意。

骑士们大致列队,但间距拉得过大,稀稀拉拉,远无上午列阵时的紧凑森严。

战马也蔫头耷脑,不时打着响鼻,懒洋洋地刨着蹄子。

骑士脸上,不见大战将至的肃杀,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松弛?

上午惨败后的悲愤、决绝,竟似荡然无存。

整个阵列,缺乏精锐骑兵应有的锐气与纪律,倒像一群没睡醒的乌合之众。

高台上,不少文武看到这副景象,已在暗自摇头,脸上难掩失望乃至鄙夷。

“看来上午一战,已彻底摧垮了武川人的胆气。”

“骑兵失了锐气,如虎去爪牙,还怎么打?”

“独孤家也是武川名门,怎练出这等兵马?见面不如闻名!”

低语声中,尽是对武川的不看好。

御座旁,高欢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再次眯起,锐利如鹰隼,目光如锥,一寸寸扫过独孤信那看似散乱的阵列,眉头不自觉地锁紧。

不对劲!

上午步战虽败,独孤信的调度应对,绝非庸才!

一个懂兵法、有经验的将领,怎会把压箱底的精锐骑兵搞成这副模样?

大战在即,就算明知不敌,也要把队伍的士气提起来呀!

这太反常了!

高欢心中疑云翻滚,直觉告诉他,这绝不寻常,内里必有文章。

旁边的高敖曹没那么多弯绕,只信奉力量。

见武川骑兵这“萎靡”样,凑到高乾耳边,语气近乎怜悯:

“兄长你看!武川骑兵,军无战心,士无斗志!此战必败,无需再打!丢人!”

高乾依旧稳如老狗,眼皮都未抬,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下方,无人能窥其心。

另一侧的窦泰更是直接!

他瞪眼看清武川骑兵的“烂阵”后,“噌”地又站起身,指着下方,爆发出粗野刺耳的大笑:

“哈哈哈哈!诸位快看!武川骑兵,土鸡瓦狗!稀稀拉拉,马都骑不稳!上午被咱们怀朔健儿吓破了胆吧!哈哈!就这怂样,还敢打?自取其辱!哈哈哈哈!”

笑声放肆,响彻高台,得意与轻蔑毫不掩饰。

贺拔胜听着窦泰驴叫般的笑声,再看下方自家子弟兵不成体统的阵型,脸色铁青,心直往下沉,拔凉拔凉的。

怎么会?!

步卒败了尚有因由,但这可是独孤信的心腹精锐!

平日训练何等严苛!怎会如此松垮懈怠?!

绝对不对劲!

他眉头紧锁成川,百思不解,心中升起浓重的不祥。

唯有御座上的元修,见独孤信果然依计行事,摆出“未战先怯”的姿态,心中暗自点头:

“很好,先运用了孙子兵法里面的: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诱敌轻进,开头算是成了。”

他不动声色地端起玉碗,轻抿一口酪浆,完美掩饰了嘴角那一闪即逝的、冰冷而得意的弧度。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场下剑拔弩张之际,执礼官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到场中,高举令旗。

他下意识瞟了眼御座方向,想起皇帝的严令,脸色格外肃穆紧张。

清了清嗓,用尽全力高声宣布:

“大魏永熙元年,御前演武!”

“第二合——武川骑兵对怀朔步卒!”

“时辰到——”

“开始——!!!”

令下,旗落!

演武场上那压抑的沉寂,瞬间被撕裂!

所有目光,无论台上台下,如被磁石吸引,死死聚焦在那片尘土飞扬之地!

一场精心布置的、充满欺诈的反杀,即将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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