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妄前尘

沈宜萱猛地睁开眼

天光西沉,晚霞燎红半边天。

面前是条再寻常不过的民间街巷,好像没见过,又好像处处都见过。

迎面没有一丝风,没有人声喧闹,没有鸟叫虫鸣

连溪水和流云都是凝固的

她就像是走进了一副画中

石臼的摩擦声飘进耳朵

从巷子深处传来

「归墟」

木门半掩,鼻尖飘来一丝茶香

抬手推开半旧粗糙的木门

屋内是个寻常茶馆的摆设,木桌长凳,泥炉上悬着铜水壶,壶嘴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

大眼睛鹅蛋脸的少女端坐茶台后,在石臼中碾茶

在沈宜萱询问的目光中,少女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嘴角出现两个梨涡,抬手示意她坐下

“你找我?”沈宜萱问。

“不,是你找我。”

“心中有着强烈愿望的人,才能来到这里。”

铜水壶腹内水声翻腾出闷响,一下下的撞击耳膜

少女垫上一块白巾,揭开壶盖,热气扑面

“你心中可有什么愿望?”

沈宜萱唯有一愿

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

当时她腑脏翻绞,五内俱焚,意识到被下了毒,她想问那人为什么要害她

可是喉咙被毒药灼毁,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嗬嗬的气流声

想起死前种种,沈宜萱心中翻涌起漆黑的怨毒,头脑发胀,视线逐渐朦胧

“美女,当心被怨愤吞噬了心智,由鬼化魔了。”

手背传来柔软的触感,少女轻轻握住沈宜萱的手,清凉的体温拉回了她的神志。

沈宜萱这才看到自己皮肤下经脉中青黑的魔气逐渐消退,惊出冷汗

刚刚自己执念过盛,险些成魔。

“我……我确实有愿望,我想让他履行承诺”

三次注水过后,茶已点成,汤色深绿,汤花泛白

少女将茶盏推至沈宜萱面前。

“这一盏,名叫「妄前尘」”

以子时所采无根水,加入黄泉边的金灯花蕊一同煮沸,冲泡百年瑶台龙井三钱

“喝下之后,今夜子时,你的魂体能有一炷香的显形时间,可重返阳间,了却遗愿。”

沈宜萱点点头

“一炷香,足够我与他了断。”

沈宜萱咬着后槽牙,声音从齿缝挤出。

端起茶盏,又被少女按住。

“代价是,下辈子轮回只能投入畜生道。”

“你还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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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攀上大槐树的枝杈,槐荫巷在薄薄的晨雾中喧闹了起来。

争吵声,笑闹声,叫卖声,锅铲交响,鸡犬相闻。

一把小米撒在溪边青石路上,引来几只肥麻雀和溪中的黑鱼。

算上今天,尚盈盈穿越到这个世界刚好满了一个月

上辈子摆摊卖煎饼,躲城管的时候翻车栽进河沟里

再一睁眼就在这里了

麻雀背覆逆羽,黑鱼腮下有鳞,它们都是妖。

手里的小米是尚盈盈特意买来的灵粟,灵气充足,是小妖们的最佳补品

本就是为了引他们来

花鸟鱼虫,飞禽走兽,他们向来消息灵通

果然,小妖们边聚餐,边七嘴八舌聊了起来

“城北沈家,开布店的,知道吧?”

“沈老爷多年来膝下只有一个独女沈宜萱,一直被沈夫人当成宝贝疙瘩捧在手心儿里的。”

麻雀妖肥成个球,走起路来像个蹦跳的肉丸子

尚盈盈观察过,这一堆饭搭子里,就属他的话最多。

“我听说,这个沈家闺女最近似乎是有了情郎,经常背着父母偷偷出门。”

黑鱼妖摆尾探向岸边,嘴巴一翕一合。

“情郎的事不知道,可是那姑娘死啦!”

“就死在城外码头旁的荒屋里,尸体七窍流血,眼睛瞪得像要裂开,吓人极了!”

飞鸟跟鱼相遇,也不一定是一场爱情悲剧

也兴许是八卦大会

从两妖的交流中,尚盈盈拼凑出了自己客户遭遇的全貌——

沈宜萱死后,沈家父母心碎不已,尤其是沈母,几乎哭瞎了眼。

二老报了官,仵作验过后说是中毒而死,但是身上没有其他伤痕,不是被人强行灌的毒。

附近居民商户,都说那天没见到有人胁迫沈小姐

官府查来查去也没个线索,最后只能定案自杀

“最诡异的是,小姐房内的金银,她这些年攒下的体己,一同不见了,可房间也没有被盗窃的痕迹。”

“听说到现在尸体都合不上眼。”

“死状这么惨,不知道做鬼后会不会执念过盛,堕入魔道啊?”

黑鱼精打了个抖,漾起一圈涟漪。

可不是嘛,差点就在我眼前堕魔了,尚盈盈在心里接了一句。

当时沈宜萱手背冰凉阴冷的触感都还烙印在手心。

“就是可惜了,沈小姐做枣泥糕的手艺,可是城里一绝。”麻雀妖砸吧着嘴,回味无穷的样子。

当时沈宜萱走进「归墟」,尚盈盈从她身上嗅到的就是辛辣的愿力

那是恨不能磨牙吮血的恨

一旦女人被害,第一个要怀疑的就是她男人。

这里的人没听过这句至理名言吗?

尚盈盈心里叹息,撒下最后一把小米,起身回了槐荫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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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大梁的边塞小城,名叫沐阳城

「归墟」位于城中西北边的槐荫巷

不甚起眼的一座二层木质小楼,前店后屋

茶幡随风飘动。

门槛外蹲着四五个短褂汉子,怀里揣着各自的干粮,等开门。

这些是去东边上工的工人,路上买一碗热乎的散茶,就着干粮下肚

是本地人十分常见的早餐。

不同寻常的是今儿门口还等着一对父女。

里长赵福生今年五十出头,瘦长蜡黄的一条人,活像个风干腊肠,在槐荫巷生活了三十余年

这老头抠得出名,不舍得吃不舍得穿

就连一文钱两斤的大白菜,他也得磨破嘴皮子让店家多饶他几片菜叶子

虽说对自己抠门,他对三个女儿却很疼爱大方

“人这辈子活的不就是个儿女幸福嘛”

赵福生时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赵家老大老二出嫁时,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抬着十几笼各式陪嫁物品

慢腾腾的从巷口走到巷尾

听说那时赵福生蜡黄的老脸都在放光

如今赵三妹也到了成亲的年纪

赵福生挑挑拣拣,总是不满意,觉得都配不上自家的宝贝女儿

这次媒人给说了个秀才,姓许,年纪也刚二十出头,据说家在京城,许秀才独自在此地备考

一开始赵福生并不愿意女儿远嫁

后来媒婆透漏,许家家资颇丰,就等许秀才考中,打算全力供他走仕途

于是赵福生脑袋里不受控制的冒出了女儿未来做官太太,穿金戴银,丫鬟成群的锦绣图景

相,这个亲必须相!

“盈盈姐,我爹跟许公子约了今儿在你这见面!”赵三妹从赵福生背后探出小脑袋。

圆脸小姑娘笑起来甜甜的,像熟透的蜜瓜。

「归墟」虽是刚刚重新开门不久,但在这城里也是有点名气

偶尔也会有些有头有脸的客人来这里喝茶

所以赵三妹的相亲约在这倒也合适

铜壶水沸,投入一撮散茶,一捏盐,并着干橘皮几丝

桌上摆好青花粗瓷大口碗,滚茶冲进碗底,茶汤莹黄清澈

门槛处的汉子们各自来端了,又坐回门外就着干粮吃起来

“赵叔,龙凤团茶,500文一盏,密云龙,300文一盏,临江雨前,150文一盏,您老点哪种啊?”

赵家父女落座,尚盈盈过来点单。

门口的汉子们哄笑起来:“500文,够老赵吃一年大白菜咯!”

赵福生老脸一黑:“这茶怎么这么贵……”

“要不您也来大碗散茶,五文一碗,经济实惠。”看赵福生满脸心痛,尚盈盈憋笑。

“就要临江雨前吧,我听闻京城太学院的学生们都很喜爱这茶的口味。”

尚盈盈循声看去,一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走进茶馆

身材匀称,粉面无须,手摇折扇,倒也算得上个清秀的公子

既然是他点的单,言下之意,那肯定也是由他来买单咯?

男子过来给赵家父女做礼

“在下许归,祖籍开封府,家人都在京城”

“现下在此备考来年秋闱,钱婆婆让我今日过来,给赵伯和三妹带个好。”

准女婿长相不赖,人又大方,赵福生自然是满意极了,连连让许归赶紧坐。

鼻子捕捉到一缕若有似无的香味,来自于许归身上

尚盈盈眼神冷了下来

是金灯花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