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枷锁与浪涛

正午的太阳毒辣辣地烤着甲板,陆沉让人撤了遮阳伞。姜晚星穿着保洁员的灰扑扑制服,工装服是船上最低等杂役的灰蓝色,比保洁员制服还粗糙跪在地上用牙刷擦洗柚木地板缝隙里的污渍,盐粒混着汗水流进眼睛,她抬手抹脸,手套上沾的清洁剂灼得眼皮发红。

“没吃饭?”陆沉翘脚坐在凉棚下,冰镇柠檬水的杯壁凝出水珠,“刷完这半边才能喝水。”他脚尖点了点船头到船尾的距离——两百米,白漆线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光。

刷到第七十米时,姜晚星的膝盖已经磨破,血渍洇透工装裤。后厨飘来炸鱼的油腻味,胃里一阵翻涌。她试着起身,眼前突然炸开金星,踉跄扶住栏杆才没栽进海里。

陆沉踱到她身后,皮鞋尖踢翻水桶:“装什么?上个月拍雨戏淋了八小时也没见你死。”

海水混着漂白剂漫过破口的手套,指尖火辣辣地疼。她低头看见桶底沉着半块发霉的面包,大概是昨晚被克扣的晚餐。

下午三点,陆沉嫌进度太慢,让水手开了高压水枪。高压水枪原本用于冲洗锚链,水温仅10℃,咸涩的海水劈头盖脸冲来,姜晚星被水柱掀翻在地,后脑磕到锚链桩。工装服紧贴在身上,冻得牙关打颤。

“冷?”陆沉蹲下来拽她湿漉漉的头发,“比你在《雪夜》里跳冰湖的戏如何?”

那部戏差点让她得肺炎的旧事被翻出来,像把生锈的刀在耳膜上刮。她张嘴想说什么,却呛出一口咸水。

傍晚收工时,陆沉临时加派任务——把十箱香槟搬去宴会厅。每箱十二瓶,死沉地压住肩膀。姜晚星走到第三趟时,小腿肚开始抽搐,汗透的后背粘住木箱,撕开时像揭下一层皮。

走廊地毯上有块翘起的边角,她绊了一跤,木箱砸在地上。碎玻璃崩到脚踝,血珠渗进白袜。陆沉靠在楼梯口拍手:“精彩,这段剪进花絮能涨粉。”

最后一箱压上来时,姜晚星听见自己脊椎“咯吱”一声。眼前忽明忽暗,宴会厅的吊灯分裂成无数光斑。她咬破舌尖想清醒点,铁锈味混着冷汗滑进领口。

脚下一软,人栽下去的瞬间,后脑勺撞上大理石柱。声音很闷,像西瓜坠地。陆沉的笑声忽远忽近:“这就演上了?你昏倒的戏可没拿过奖……”

黑暗吞没意识前,她最后看见的是自己颤抖的手指——还保持着搬箱时僵硬的弧度,像枯死的鹰爪。

醒来时躺在船医室铁床上,头顶输液架挂着葡萄糖。陆沉坐在阴影里削苹果,果皮垂成长长一条:“才饿了两天就晕,你比我想的娇气。”

刀尖戳起苹果块递到她嘴边:“吃点,明早擦甲板的活儿还没完。”

姜晚星别过脸,听见苹果砸进垃圾桶的闷响。窗外海浪声如雷鸣,她数着吊瓶滴落的速度,一滴,两滴……直到陆沉摔门而去的震动震碎了计数。

折磨无需刀光剑影,日复一日的琐碎碾轧,足以让灵魂碎成渣。

第二天,陆沉推开病房门时,姜晚星正盯着点滴管里缓慢下坠的药水。他随手将果篮撂在床头柜,最上层的青梨滚下来,撞翻了插着塑料假花的玻璃瓶。

“剧组送的。”他抽了张湿巾擦手,仿佛碰到果篮都脏,“可惜花是假的,和你昨天晕倒的演技一样假。”

姜晚星瞥见果篮标签——**「特价处理,临期水果」**,标签底下压着《春江月》新剧本,女二号戏份被红笔划得七零八落。

陆沉用钢笔尖戳了戳心电图仪屏幕:“医生说你低血糖,要静养三天。”他突然俯身,消毒水味混着古龙水刺入鼻腔,“但我替你签了免责协议,明天下午拍跳崖戏。”

他甩出手机照片:替身演员吊在二十米高的悬崖边,腰间威亚绳磨得发毛。“你要是不去,这姑娘得吊到绳子断为止。”

护士来换药时,陆沉“贴心”地递过水杯。姜晚星刚咽下止痛片,就听他附耳低语:“知道为什么送你临期水果吗?就像你,保质期快过了。”

他掏出新合同拍在床边,违约金数字比上次多添两个零。“签了,这瓶葡萄糖我让你输完。”钢笔硬塞进她缠着绷带的手,“别抖,晕倒那场戏的片酬够买十箱真水果。”

陆沉临走前调整了病房摄像头角度,镜头直对病床。“剧组租的仪器,拍点病容当宣传素材。”他指了指天花板角落的红光,“哭戏记得收着点,你肿着脸丑。”

房门关上后,姜晚星摸向枕头下的叉子——昨夜偷藏的。她将合同折成纸船,搁在漫水的假花瓶旁,墨迹在粉红色劣质纸张上晕成血滴状。

晚班护士查房时嘀咕:“探病还自带监控,什么毛病。”姜晚星盯着纸船沉默,直到月光把陆沉的影子投在门上。

走廊传来他的笑声,正和主治医师“闲聊”:“她这种小演员,买不起进口药吧?”

点滴瓶里的葡萄糖突然泛起苦味,像极了她第一次试镜被淘汰后,蹲在影视城后巷啃的冷馒头。

陆沉凝视着姜晚星睫毛的每一次颤动,像昆虫学家观察针尖下的蝴蝶标本。她的痛苦在他瞳孔里折射成万花筒,每一片碎玻璃都是他亲手打磨的棱角。当她的膝盖在甲板上磨出血时,他舌尖尝到锈味——那是童年被父亲用皮带抽打时,牙齿咬破腮帮的滋味。

「多公平。」他碾碎她遗落的止痛片,粉末从指缝漏进红酒,「当年我像狗一样舔打翻的粥,现在轮到你爬着擦地板。」

陆沉的手机相册有个加密文件夹,编号「X-17」。里面存着姜晚星指甲开裂的特写、被冰水浇透时收缩的瞳孔、甚至呕吐物的颜色分析图。深夜他躺在真皮沙发上,用投影仪将照片投满天花板,像观赏星河般痴迷。

「完美的不完美。」他抚摸屏幕上她踉跄的虚影,「那些影评人懂什么?这才是真正的表演艺术。」

姜晚星晕厥时后仰的脖颈线条,让陆沉想起博物馆里折断的天鹅瓷瓶。他克制住想用虎口丈量她颈围的冲动,转而掐灭烟头在她手背——皮肤灼伤的焦味比香水更让他亢奋。

「哭啊。」他盯着她紧闭的眼睑呢喃,「像我妈发现父亲养外室那天,把翡翠镯子摔成十七瓣那样哭。」可当她的眼泪真的落下时,他又觉得恶心,仿佛看见自己跪在碎瓷片上捡剩饭的童年倒影。

陆沉给姜晚星灌下葡萄糖时,恍惚觉得自己在浇灌盆栽。他既渴望看她枯萎,又恐惧失去修剪枝叶的乐趣。这种矛盾化作更暴虐的掌控欲,像把生锈的园艺剪反复开合。

「你该感谢我。」他对着昏迷的她低语,「没有我,你只是影视城万千群演里最灰扑扑的一粒。」指甲深深掐进输液管,仿佛要捏碎她血管里残存的反骨。

病房洗手间的镜面被陆沉调整为单向玻璃。他坐在暗室看她艰难吞咽药片,喉结随着她的抽搐同步滚动。当她的指尖因疼痛蜷缩,他的掌心也泛起幻痛——十二岁那年被烟头烫伤的疤痕正在发烫。

「我们是一体的。」他在玻璃上呵气画圈,笼住她颤抖的轮廓,「我痛过的,你都得尝一遍。」

姜晚星越沉默,陆沉越渴望撕碎她的镇定。他在她枕头塞进带倒刺的玫瑰,在餐盘边缘涂抹辣椒素,甚至考虑过在威亚绳涂蜂蜜吸引海蚁。每个失眠的深夜,他反复回放监控里她攥紧床单的手部特写,直到晨光刺破偏执的茧。

「为什么不服软?」他撕碎一沓空白合同,纸屑雪般落在她输液的左臂,「你越倔,我越想把你的脊骨雕成我的勋章。」

沈砚舟推开病房门时,陆沉正在削苹果。刀刃在果皮上划出连续不断的螺旋,像绞紧的钢索。

“陆总好雅兴。“沈砚舟将满天星花束插进床头柜的空瓶,指尖掠过姜晚星扎着留置针的手背,“听说剧组出事,过来看看老搭档。“

苹果皮“啪“地断裂。陆沉用刀尖挑起果肉:“沈老师消息灵通啊,救护车还没到片场,您电话就打到制片人那儿了?“

沈砚舟拨弄着花瓣,几片白色星子落在姜晚星被角:“这花耐活,泡点盐水能开半个月。“他特意加重“盐水“二字,余光扫过她手背的输液标签——氯化钠浓度比标准高出0.9%。

姜晚星指尖微颤。三天前拍水下戏时,沈砚舟曾用同样的语调提醒:“海水含盐量3.5%,憋气时别呛着。“

陆沉突然将水果刀插进花泥,满天星根茎渗出汁液:“沈老师挑花的眼光不行,我明天让人送红玫瑰。”

沈砚舟拿起床头病历本:“血红蛋白78?剧组盒饭该换供应商了。“他翻到电解质报告页,指甲在钾离子数值上划出浅痕——3.2mmol/L,恰是陆沉控股的制药厂股价代码。

“您对医学也有研究?“陆沉抽出钢笔在医嘱栏签字,墨水晕染了沈砚舟的指痕,“不如转行当医药代表,正好姜小姐需要输三袋营养液。“

护士推着药车进来时,沈砚舟“不小心“碰翻生理盐水。液体浸透陆沉搁在椅背的西装外套,内袋露出一角去法国的机票——日期是姜晚星杀青日。

量体温时,沈砚舟接过护士的电子测温枪:“我帮您。“金属探头擦过姜晚星耳垂,在陆沉看不见的角度亮起红灯——37.8℃的数值倒映在床头金属栏,形成“L.C.“的镜像字母。

姜晚星突然咳嗽,打翻水杯浸湿陆沉的机票。他暴怒起身擦拭,沈砚舟趁机将退热贴塞进她枕下,包装背面印着海岸线图——正是陆沉私人岛屿的轮廓。

护工送来茶水,沈砚舟接过时“失手“泼在窗帘上。深褐茶渍缓缓渗成箭头形状,指向楼下花园的紫藤架——那里停着辆未熄火的急救转运车。

“真抱歉。“他抽出陆沉西装口袋的方巾擦拭,暗纹刺绣的“L“被拧成“J“的弧度,“我赔您块新的,绣姜小姐名字缩写如何?“

陆沉冷笑着将方巾扔进垃圾桶:“垃圾就该待在垃圾该在的地方。“

沈砚舟告辞时,满天星突然簌簌掉落几片花瓣。姜晚星数着:五片完整,七片残缺——是《胭脂巷》剧本第五页第七行的接头暗号:“天台通风管可容一人。“

走廊传来陆沉质问护士长的声音:“谁允许他进重症区?“

姜晚星摸到退热贴背面的凸点,用指甲刮开——微型地图上标着逃生艇坐标,墨水遇热显影后迅速消退。

陆沉用鞋尖碾灭烟头,不锈钢垃圾桶发出刺耳刮擦声。他抬手扯松领带,露出喉结下方的旧疤——那是姜晚星拍《暗刃》时道具刀划出的伤口位置。

“沈老师最近很闲?“他倚着消防栓玻璃柜,反光板映出沈砚舟后腰的轮廓,“《春江月》男三号换人了,您该去盯新人的戏。“

沈砚舟掸去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制片主任说换角是陆总的意思,我倒想请教,陈导什么时候改姓陆沉?”

陆沉突然揪住沈砚舟的领带,将他拽进楼梯间。安全门合拢的瞬间,月光被铁栅栏切成碎块,像监狱放风区的探照灯。

“你妈在巴黎疗养院住得舒服吗?“他拇指摩挲领带上的暗纹,那是沈家祖传的鸢尾花纹章,“听说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容易走失,塞纳河可没装护栏。“

沈砚舟的瞳孔微缩,喉结在月光下滚动如困兽:“陆总对老年病学感兴趣?刚好我认识位脑科专家,专治控制妄想症。“

楼下传来推药车的轱辘声,陆沉松开手,从西装内袋掏出瓶氯氮平。“令尊当年吞的就是这个?“他晃着白色药片,“听说尸体打捞上来时,鱼群把他眼珠当珍珠叼走了。“

沈砚舟突然轻笑,指尖掠过陆沉腕表:“这块百达翡丽走快了三分钟,和姜小姐抢救那晚救护车的GPS记录一样。“他压低嗓音,“需要我介绍修表师傅吗?瑞士的,嘴严。“

中央空调突然轰鸣,沈砚舟的白大褂下摆被气流掀起——那是他假扮医生时穿的戏服。陆沉用鞋跟叩击通风管盖板,金属颤音惊飞窗外夜枭。

“当年剧组爆破事故,通风管里找到三根断指。“他吹去指尖不存在的灰,“道具组老李现在天桥要饭,你要不要施舍点?“

沈砚舟突然俯身系鞋带,后颈露出道陈年烫伤:“陆总该换香水了,硝烟味太冲,姜小姐闻着该做噩梦了。“

安全通道指示灯忽明忽暗,陆沉的影子爬上沈砚舟侧脸:“你是聪明人,该知道有些游戏玩不起。“他甩出张泛黄剧照——二十年前的《雷雨》海报,少年沈砚舟在群众演员里露出半张脸。

沈砚舟抽出钢笔,在周冲的角色脸上画叉:“陆总记错了,那年我在给母亲守灵。“笔尖突然折断,墨汁溅在陆沉袖口,“就像您现在,也该去给良心扫扫墓。“

回到病房时,姜晚星正盯着天花板渗水痕迹。陆沉甩上门,惊落窗台死去的飞蛾。他扯下领带缠紧她输液的手腕:“离沈砚舟远点,除非你想看他变成第二个老李。“

月光爬上他扭曲的倒影,在心率监测仪上投出尖齿状的波峰。姜晚星数着药瓶滴落的节奏,像在破译摩尔斯电码——那是沈砚舟临走前,用脚尖在地面敲出的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