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元六年(94年)的初冬,留在焉耆安抚的西域都护班超,率疏勒城校尉长史徐干,司马和恭,从事甘英等旧部,再次相聚,登临焉耆北城外的废垒。
其时,西域五十余国,都归顺汉庭,送上了质子,西域大体平定。
往日里跟随左右,如影随形的司马田虑等三十六骑战友,大多已经凋零。班超、徐干、甘英等见此,回想往事,伤感不已。
残阳将天山雪顶,染成血色,此刻枯黄的苇穗,在朔风中飘摇,仿佛西域大地上永不屈服的烽燧。
班超伸手,触摸斑驳的城墙时,指尖突然触到一块凸起的砖石,那是当年随军工匠,偷偷刻下的“汉威”两字,历经几十年风沙侵袭,依然清晰可辨。
班超解下马鞍,铺展羊皮舆图,以瑟瑟石匕首为笔,蘸着焉耆河水,在焉耆的沙地勾勒山河。
“诸君且看!”班超的刀尖,点向天山南北的隘口,冰水已经在沙上,快速凝成一道道白痕。
“此山如大汉战骑,横卧西陲,南吐绿洲,北哺草原。匈奴控此天险,则南可掠粮,北可牧马。岂可让蛮虏,占据西域之地,虎视我中原沃土呢?”
将兵长史徐干的斩马刀,劈开脚边冻土,露出半截匈奴箭簇,感叹道:
“都护大人,当初这些地方,都是北虏与其仆从国的地盘,单于曾经在此隘,屯粮二十万石。如今终于为我所有,不再有心腹之忧!”
“不止如此!”班超挑开箭簇锈迹,露出“龟兹冶监”的阴刻小字。
“匈奴当年,取龟兹精铁在此铸箭,经龟兹,车师等地,运往匈奴王庭。一杆箭过手三主:阴氏贩铁,疏勒运粮,匈奴得利,对我威慑甚巨。
北虏此举,不仅截断了丝路商旅的通行,乱了我大汉一统西域的大计,而且威胁我中原中枢的安宁。”
他忽然折断箭杆,将箭杆跑向远处,“昔日诸君家乡的重重赋税,化作射向同胞的毒矢之景,已经不再重演,少不了诸君的贡献和功绩!
诸君勉乎哉!”
2
夜色漫过交河故城,西域都护班超,举着火把照亮交河故城的残壁。长史徐干,用算筹丈量交河故城的墙基:
“此城原为汉军屯田所筑,南北宽三百二十步,恰合《九章算术》田制。当择机恢复交河故城,拱卫焉耆王城。”
“长史大人所言甚是!数十年前,西域都护陈睦大人,曾经在此,驻兵防守,储粮十万石,匈奴如鲠在喉。”
班超的匕首,划过焦黑的粮仓残迹,“最终,匈奴买通外戚阴氏,谎报蝗灾,截留河西援粮。致使三千守军,饿极烹铠。城破时,炊烟尚凝在井口。令人扼腕叹息!此等悲剧,岂能重演呢?”
从事甘英,一拳砸向断壁,鲜血渗入夯土之中:
“直娘贼!咱们在西域啃麸饼,流汗流血,阴氏等外戚显贵,在朝中吃喝玩乐,安享荣华富贵,假公济私,徇情枉法,倒拿弟兄们的口粮,换匈奴马匹珠宝!
也难怪我们兄弟,多次遭遇困境,数次遇袭,死里逃生,差点埋尸异乡。原来是朝中奸佞小人,内鬼奸细作祟!”
“此非孤例。”班超取出旧日的账册,永元二年的记录,在火光中狰狞,“车师王献匈奴的五千石麦,实为我们敦煌的戍卒冬粮;西域诸国,向匈奴进贡的百车玉石,半数是劫掠西域的汉商、胡商所得。”
他忽然指向西北,“北虏的王城,距阳关有数千里之遥。我们的戍卒亭障,距离边塞不过千里。匈奴大军的斥候,却常常比汉军斥候,早到几刻。诸君可知为何?”
长史徐干拨动算筹道:
“肯定是北虏勾结阴氏等外戚,利用朝廷在敦煌等处所设的驿站,每驿换马不换人,速度倍于朝廷驿道造成。奸佞误国,诚非虚言啊!”
3
暮色中的沙海,泛起金浪,班超以剑鞘勾勒西域商路道:
“回想当年,自阳关至疏勒,北虏匈奴,设五道税卡。汉商一匹缣帛至此,价值堪比等重黄金。”
他忽然掀开沙地,拽出悬崖边的丈余铁链,每个铁环皆铸不同族徽:
“乌孙马鞭、大宛铜器、安息琉璃,匈奴用此等宝物,串联西域诸国。每过一邦,都征收重税,维持北虏军需,最终扎入大汉咽喉,成为难治之疾!
托赖诸君努力,此情此景,不再重演!”
4
天山之巅的罡风,撕扯汉旗。
“诸君刀锋所向,非止斩断匈奴右臂,更有巩固中原中枢,维系大汉治理之大功,传播大汉盛德于四海蛮夷,确保西域商路畅通之赫赫功勋。”
班超割掌沥血入酒,“阴氏以商路养寇,马氏借和亲资敌。今日我愿,同诸君一道努力,破除西域毒瘤,永保西域安宁,当如卫霍,横绝大漠,将大汉声威,传播葱岭以西。”
残阳如血,班超将混着雪水的葡萄酒分饮众人。山脚下,焉耆河正冲开河岸边的泥土垃圾,裹挟砂石,向大漠深处奔去。
5
永元七年(95年)春季,章帝下诏,奖励安定西域的西域都护班超等功臣。章帝颁布褒奖诏令,通告天下说道:
“布告天下:
过去北虏匈奴,独霸西域,侵犯大汉河西诸地,危害甚烈。永平末年,大汉边塞州郡,白天也要关闭城门,防止北虏劫掠。
先帝深深怜悯,边疆百姓遭受北虏盗寇祸害的痛苦,于是命令将帅,出击右地,攻破白山,进军蒲类海,攻取于阗、疏勒、车师等西域诸王国。其他有人定居的城邦诸国,都震慑响应,纷纷归顺汉庭。
朝廷重新开辟了西域,于是再次在龟兹国它乾城,恢复了西域都护的设置,命令班超等官员管理。
可是,惟独焉耆王普泰灵广舜,普泰灵广舜的儿子普泰灵广忠,叛逆不道,冥顽不灵,居然勾结危须王特朗普,尉犁副王特鲁多等叛逆,倚仗他们国家的险阻,杀死西域都护和吏士,危害西域,商旅不通。
先帝重视黎民百姓的生命安全,不想大动干戈,所以派遣军司马班超,统领三十六勇士,安抚鄯善、于阗以西的西域诸国。
于是班超一行,越过葱岭,到达县度山,出入西域二十二年,西域诸国,莫有谁不服从汉朝的。
班超改立各国国王,安抚其人民。不惊动中国,不派遣军队,而使远夷和睦,异族同心,达到了施行讨伐,洗雪旧耻,替牺牲将士,报仇雪恨之目的。
《司马法》记载:‘赏赐不超过一个月,是要让人们及时看到,为善的好处。’
现在特别晋封西域都护班超,为定远侯,食邑千户。布告天下官吏百姓士大夫知晓,彰显班超,在遥远异域,为国建功的赫赫功勋!”
6
永元七年(95年)深秋,西域都护府的葡萄架上,已经凝着白霜。
西域都护、定远侯班超,握着半枚羊脂玉佩,在五十六国贡品清单上,勾到第三十七行时,朱笔突然折断。
殷红的墨汁,漫过“进贡于阗、龟兹美玉二十车”的字样,像极了那年,爱妻阿依慕被夫君甲胄刮破的指尖血。
“唉,父亲大人,孩儿今日已经学完《急就章》了。”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次子班英五岁之时,向父亲汇报自己,夜读情况的声音,看见襁褓中的幼子班勇,酣睡时甜甜的笑容。爱妻阿依慕,靠在幼子班勇的小床边,哼着疏勒的民谣,安抚儿子班勇入睡。
班超揉一揉老昏的眼睛,定睛一看,不见了妻子阿依慕美丽的倩影,转身却只看到龟兹新元孟王,进献的鎏金香炉和向天子进献的贡品清单。
十多年前那个雪夜,卫侯李邑的使者,踏碎疏勒城的宁静时,妻子阿依慕,正握着襁褓中的幼子班勇的小手,在沙盘写字。
炉膛里蹦出的火星子,烧穿了班超的军报,也彻底烧断了他们夫妻,最后的团圆。
7
帐外驼铃骤响,定远侯班超,踉跄着掀开毛毡。粟特商人的驼队,扬起沙尘,有个戴面纱的妇人,正在分发苜蓿种子。
她的耳垂上,有道月牙形伤疤,仿佛建初五年,匈奴夜袭大营之时,妻子阿依慕为他挡箭留下的印记。
“慕娘!”老将军的呼喊声,惊飞了城头的猎隼。那戴面纱的妇人,却已经消失在驼队中,唯余地上半块馕饼,烙着疏勒双头鸟的纹样。
定远侯班超,攥着馕饼,跪在烈日下,青铜甲胄,硌得肩头生疼,却疼不过掌心被玉佩裂口刺出的血。
他突然想起:
“岁月流失,想必我心爱的幼子勇儿,如果活着,如今已经是十几岁的英俊少年!建初八年(83年),我就被迫与爱妻和勇儿分离,爱妻阿依慕,怎么能够如此年轻?”
8
永元八年(96年)春分,西域都护、定远侯班超,在于阗王国检阅汉屯垦军将士时,突然昏倒在箜篌台前。
昏迷三日间,班超似乎听见幼子勇儿,牙牙学语之时,用稚嫩的语言,所唱的疏勒语童谣:
“白骆驼眼睛,藏着天山雪,那是娘亲的挚爱,天神的赐予!”
9
“都护大人,你终于醒来了!怎么睡那么久呢?你真的困了啊!大人,你吓死徐干了!都护大人请看,末将给你带了什么?”长史徐干,捧着一卷破旧襁褓,边缘针脚,正是爱妻阿依慕最擅长的双回纹。
“你从哪里找到的?阿依慕呢?勇儿呢?”班超又惊又喜,几近昏厥。
长史徐干,抚慰班超道:“都护大人不要激动,这是疏勒商队,在乌孙王国发现的,里面还裹着半部《仓颉篇》呢!慕娘母子,会找到的。”
“当年,慕娘母子不是逃到龟兹王国去了吗?为什么我在龟兹,苦苦追寻,遍寻数年,一直找不着慕娘母子的影子呢?!难道慕娘母子,一直厌恨班超,躲着班超吗?”班超急急地问道。
班超颤抖着翻开《仓颉篇》残卷,第七页夹着片干枯的牡丹花瓣,建初三年(78年),他率军攻打姑墨石城前,爱妻阿依慕在司马副后院所折的。
泛黄的花瓣上,还留着阿依慕,用汉隶书书写的“平安”二字。
10
当夜,暴雨如注,老将军独坐军帐,擦拭佩剑。剑穗上的玉环突然脱落,滚到西域全图标注“玉门关”处。
三十八年前离京时,大哥班固,将传家玉环,系在他的腰上,叮嘱道:
“仲升啊,此玉十分神奇,不仅能够辟邪,更可认亲,仲升不要轻易丢弃!”
帐外惊雷炸响,班超猛然想起,昨日龟兹商旅乔达摩,所说的传闻:
“都护大人,小民听说,有个汉人少年,有着疏勒,龟兹等地的口音,在车师、于阗、鄯善诸国,辩倒了三位高僧。哪个少年,精通汉话,额角还有一个明显的新月形胎记。
都护大人爱惜贤才,如果有缘,都护大人何不召见那个汉人少年,考问一下,着力培养呢?”
勇儿出生时,额角不是正巧,有一个新月形胎记,稳婆阿诗玛,曾经言辞凿凿地对班超说道:
“恭喜司马大人,此子新月形胎记,那是文曲星落凡的标志啊!”
11
永元九年(97年)冬,班超在西域都护府,突然收到疏勒国盘橐城送来的长史徐干的讣告。
班超叹息哀痛不已,送来讣告的班文,安慰班超说道:
“都护大人,节哀顺变!长史大人临终前,犹握着当年,他寻找到的那半枚玉佩,叮嘱班文,一定要交给都护大人。都护大人,请看这个!”
班文举起半枚玉佩,班超的银须剧烈颤抖,手指抚过半枚玉佩的刻痕时,突然大喊大叫起来道:
“班文,这是爱妻慕娘的手法,她总爱在第七笔上挑。”班超的叫喊声,渐渐化作呜咽,惊起寒鸦掠过残缺的汉旗:
“慕娘,你们娘俩,究竟在哪里呢?你和勇儿,都还好吧?”
12
黎明时分,班超伏案,写下第十九封,寻找爱妻阿依慕和幼子班勇的公文。烛泪滴在“仲升不敢请求,慕娘母子的原谅,惟愿听见,慕娘母子平安的喜讯”的字迹上。
二十二年前,永平十七年(75年)春天,与爱妻阿依慕,在疏勒国王城的初见,充斥在班超的脑海,止不住在公文上,滴下无数的泪滴。
窗外飘进片片石榴的红色花瓣,疏勒城新婚大喜那日,爱妻阿依慕,头上簪的,脸上贴的,就是这种红。
昏眼迷离中,班超似乎看见了自己所有的亲人。
班超不知道,当初在扶风郡老家,一直默默无闻的班氏兄弟,如今在东都洛阳,班固、班超兄弟,一文一武,班氏双壁的美名,已经蜚声四海,妇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