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史那的银铃脚链陷进刑场血泥时,她忽然想起长安上元夜的灯火。那些悬在朱雀大街的牡丹纱灯,曾将她旋转时的裙裾映成十二种霞色,如今却在朔风中凝成眼前这片污浊——叛军将领的狼头纛下,三千枚带血的开元通宝正铺成刑台,每枚钱眼都嵌着她丈夫的指甲碎片。
“粟特母狗也配谈情?“
史思明的弯刀挑起她耳畔的瑟瑟珠,珠光映出刑台西侧木笼里那张青肿的脸——她的汉人丈夫陈七被拔去十指,断腕处系着的五彩丝,正是端午时她亲手编的百索绦。阿史那的舌尖尝到金步摇的咸腥,那是三日前私放唐军斥候时,那少年校尉遗落的信物,此刻正藏在她的盘发深处,九鸾衔珠的纹样烙得头皮生疼。
二
子夜的狼嚎撕开云层,阿史那的赤足踏过钱币刑台。每枚“开元通宝“背面都用莨菪汁画着阵亡将士的面容,她认出其中一个少年——正是那日钻入她酒肆地窖的斥候,脖颈处还带着她包扎的胡麻布。史思明突然挥刀斩断她的腰铃,铜铃坠地裂成八瓣,内壁赫然刻着“清渠亥时“的密令。
“跳!跳你粟特人的天魔舞!“
叛军的哄笑中,阿史那的裙裾旋成血色莲花。当七重纱衣褪至第三层时,她瞥见陈七用断腕在泥地上勾画——那是个残缺的星图,缺口处正对应郭子仪军帐中的潼关破洞。琵琶弦突然崩断,她足尖踢起带血的铜钱,钱雨纷飞中,藏在金步摇里的密信飘向木笼方向。
三
五更的寒风卷起刑场沙尘,阿史那的锁骨被铁钩穿透。史思明用陌刀挑起她的波斯纱披帛,火光中显出新字迹:“灵武星移“。她忽然笑出声来,染着凤仙花汁的牙齿咬破舌尖,血水喷在刑台中央的铜镜上——那镜面映出的不是她的容颜,而是潼关冰河里漂浮的星象毯,毯角缠绕着陈七当年送她的定情玉镯。
“动手!“
刽子手的鬼头刀举起时,阿史那的银镯突然炸裂。三百片玉屑在空中凝成牡丹花瓣,每片都刻着《霓裳羽衣曲》的残谱。她最后望向木笼,看见陈七用断牙咬破指尖,在泥地上续完那个星图——邺城方位开出一朵墨色牡丹,花蕊里蜷缩着未出世的胎儿。
四
刀刃斩落刹那,阿史那的裙摆突然迸裂。长安牡丹花瓣如血雨倾泻,叛军惊见每片花瓣都嵌着枚带泪的开元通宝。史思明挥刀劈开花雨,却斩不断缠绕刀锋的五彩丝——正是陈七腕间断索的残缕,此刻沾着星象毯的羊毛经纬,在朔风中奏出《雨霖铃》的变调。
阿史那的头颅坠地时,刑场突然地动。她的金步摇刺入铜镜背面,九鸾衔珠的机关弹开,露出半幅灵武布防图。陈七的嘶吼混着狼嚎震碎木笼,他扑向妻子残躯时,牡丹花瓣突然自燃,在灰烬中拼出“丙寅大寒“的血谶。
五
破晓时分,郭子仪的斥候在血泊中拾到带谱的花瓣。星象毯的潼关破洞处,突然生出一株墨色牡丹,根系缠绕着阿史那的银铃脚链。当灵武城头响起《秦王破阵乐》时,那株牡丹在战鼓中绽放,花心浮现陈七用血绘制的河朔暗道图——每个标注点都钉着片带泪的牡丹瓣,露珠里凝着未唱完的粟特情歌。
当最后一枚带泪通宝沉入黄河时,长安西市的胡商突然齐奏筚篥。苏砚在冰层下看见阿史那的银铃顺流漂向范阳,铃舌撞击声竟与灵武战鼓同频。而此刻的安禄山金帐,那株吸饱人血的墨牡丹突然凋谢,花瓣拼出的《霓裳》残谱,正被史思明用陌刀刻在阵亡将士的骨片上——每个音符都渗着粟特女子临终的咽血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