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和煦暖风。
院子里牡丹花开的正盛,花开两色,风姿绰约,层层叠叠的花瓣娇艳欲滴。如一位珠光宝气的美妇,无处不彰显着它的华丽与高贵。
这处小院有花有草,院墙角落还开辟出一块地来种菜。比不上西式别墅恢弘阔气,胜在古朴雅致、干净整洁。
风景不错,怪就怪在太安静了。
不一会儿,一辆崭新的汽车驶停门口,这样的老爷车就是川流不息的大街上也见不到几辆,它的到来,倒使这座有些寒酸的小院蓬荜生辉。
车后跟着两队背着冲锋枪的士兵,车内之人来头不小。
只见车门打开,踏出的是穿着军靴的脚。
随即出现的是一名穿着军装的男人,身姿如松,军帽下是一副极俊的容貌,鼻梁又高又挺,鸦羽般的睫毛扑闪,生了一双狭长的凤眼,嘴唇微薄,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长相。
肩章底下的金色流苏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他屈尊来到此地,正是为了来接故友的女儿。
尽管他眼里的‘故友’实际上只是他手底下的一名副官,两人有过命交情,对方在他打天下的时候就跟着他了,情同手足。
走入院中,婆子牵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待人走近,周同宣朝这名女孩蹲了下来。
握住那只还没他拳头大的手,周同宣的心里有些酸涩。
这孩子才多大,父母就都没了。
虽然还有三叔在世,但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个穷酸户。
女孩跟着他们,根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于是他特意跑一趟,是要女孩儿接回他的家里。
女孩儿懵懂的看着他,周同宣轻声开口道:“阿煜,跟我回家吧,做我的女儿好吗?”
他一向习惯给人下命令,问出口的话有些生硬。
女孩儿看着他笑了笑,随即点了点头。
周同宣也笑,那笑容比明媚的春光还还晃眼,令人无法忽视,他道:“不过名字得变一变,和家里兄弟姐妹一样,周叔希望你‘岁岁无虞,长安常乐’,姓不变,你就叫陈长安好吗?”
女孩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完全被面前这个男人吸引,不知道她听清楚没有,只是一味的点头。
他朝她伸出温厚有力的手掌,女孩慢慢搭上对方手心。
一高一低的身影,离开这座小院,这里承载的美好记忆如同逝去的光阴,再也不会有人记得。
……
华国是一个地大物博的国家,其鼎盛时期令万国膜拜。
然而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他们,这个国家不再那么强大了,来到这里的人便不再怀着敬畏之心,他们撕下自己的面具,是最丑恶可憎的强盗……
清早的晨雾还未散尽,桐安码头传来轮船的汽笛声,一艘庞然大物漂浮海面,正朝岸边驶来。
忙碌的身影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天边渐渐浮现瑰丽的朝霞。
码头来去匆匆的旅客手提藤皮箱,与苦力的扁担擦肩而过。
空气中透着一股早春的寒意。
陈长安嫌船舱里太过憋闷,站在私人甲板上透气。
扑面而来的凉意让她的脑子瞬间清醒几分,睡眼惺忪的她努力睁大眼睛。
倚在白色栏杆上,晨雾渐渐退去,她看见海面上数不清的渔船开始劳作。
单薄瘦削的身形,黝黑的皮肤,光着膀子,胸前凸显一根根的肋骨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小姐,收拾收拾,咱们马上要下船了。”随行的人出声提醒,捧来一件红色大衣。
直至踏上华国土地的这刻,陈长安那颗如同漂浮在大海上的心才得以稳定。
接船的人群中,一道身影格外显目。
以至于陈长安在穿梭的人群中第一眼看见对方。
墨绿色长衫衬得此人身形颀长,襟前别着枚珐琅怀表,又戴了副金丝边框眼镜,斯文秀气又俊美。
陈长安不禁腹诽:从前不见他这样花孔雀到处开屏的做派。
英气凌厉的面庞不失柔和,五官端正,眼尾微微上挑。
如此惹眼的样貌招蜂引蝶,过路人不免朝他行个‘注目礼’。
陈长安与这人的视线对上,对方冲她露出一个清浅温和的笑,待她定睛一看,那张脸变得清晰无比,心头便不由得一颤。
一瞬的恍惚,脑海里浮现许多年前难以忘怀的画面此刻与现实重合,内心不由感叹:像!太像了。
来者系桐安大帅次子周长柯,与五年前青涩稚嫩的面孔不同。
见识过周大帅周同宣年轻时的风姿,见与之有八九分的相似,陈长安难免愣神。
报纸上说对方用兵如神,用几百残兵反扑顺系一个整编旅,此战让他一战成名,直接升任军团座的职位。
快步朝对方走去,周长柯微微一笑,朝她手提的箱子伸出手。
虎口厚重的茧擦过女士手套上的珍珠纽扣,箱子受到外力向上一提,陈长安却不肯松手,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对方温和的神色浮现浅浅的笑意,他柔声说:“五年不见,二姐客套那招竟是用到弟弟身上来了,难道不是折煞我。”
他说出这样刻意拉近两人距离的话语,反倒让人浮想联翩。
陈长安一听,立马松了手,原想行李不重,犯不上周憾帮忙提。
但他非要献这个好,上赶着,她也不能拦着不是。
也许就是男人们追求的绅士吧。
坐上汽车,直到车子发动,陈长安才发现,这头辆汽车只有周长柯和她两个人。
人家现在风光无限,甘愿给她当司机,是她赚大发了。
不一会儿车子驶到霞飞路段,这是繁华地带,商铺娱乐场所应有尽有,叫卖声不绝于耳。
陈长安不由得回忆起码头附近飞速闪过的一幕,成群结队正在运输货物的苦力,背上搭着一条麻绳,整具身体往前,使劲拉着板车上堆积如山的货物。
这被戏称为‘牛马苦力’,是生活中艰辛且数量庞大的一个群体。
报童的叫卖声飘进车窗,宣传开启明智且轰动全国的《新青年杂志》,从最初普通地方性刊物,逐渐成长为影响全国,震耳欲聋的‘时代号角’。
其影响力之大,高举民主科学旗帜。
街边倒悬的万国旗,黄包车褴褛的裤脚与车上衣着光鲜的外国贵妇形成鲜明对比,这让陈长安想起《泰晤士报》的讥评:“远东军绅政权正在拍卖他们的国度,按斤两计价。”
五年时间,世界足以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看着街边贩卖的新奇玩意儿,陈长安的内心却并不为此感到惊奇。
途经一处影院,她看到让她永生难忘的人,一位容貌才华过人的小姐。
影院正张贴着一幅巨大的海报,画报里的主人公就是那位名震海内外的电影明星——沈溪若。
凭借出挑的容貌,即使最开始演的只是配角,也足以让她名声大噪,直接成为炙手可热的新星。
然而容貌只是此人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陈长安不由得对此人起了兴趣,曾有人言:不看沈溪若的戏,等于荒度此生。
如此高的评价,她心想自己也一定要去看看。
正出神之际,前座的人突然开口,道:“二姐。”
陈长安应了一声,却没有把脑袋收回来。
周长柯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阿悦很是想你,昨天就开始念叨了,还说给你准备了礼物。”
从国外回来,陈长安也准备了很多礼物给兄弟姐妹们,但周长悦此举,着实有点刻意。
因为对方甚至跟她眼前的这位同胞兄长都不亲,怎么突然好心的给她准备礼物。
在陈长安的印象里,长悦小姐不爱与人打交道,只愿意和院子里的金丝雀作伴。
她和长柯时常书信往来,直至前段日子,他才提及兄妹二人关系稍微增进,那么亲兄妹尚且如此,何况她一个外人。
多疑的陈长安很多疑,即使心里否认,还是不可避免的猜疑,这是不是无事献殷勤,于是只能敷衍一句:“她有心了。”
到达目的地,两扇镂空漆黑大门缓缓推开,绕过喷水池。
两人刚一下车,还没来得及打开后备箱,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悦耳欢快的笑声。
齐齐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急急忙忙的朝他们奔来,是个西式打扮的小少爷。
小少爷手里举着拨浪鼓,皮肤异常白皙,此刻或许是因为喜悦,脸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他穿着棕色西装,鸡心领毛衣里面搭了一件衬衫,打了红格子领带。
里三层外三层,体虚多病,风吹不得、雨淋不得。
“二哥,二哥……”他欢快的叫着。
周长柯应了一声,笑着迎了上去,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让对方坐在自己手臂上。
“你怎么跑出来了?”周长柯问。
周长思轻轻拽着他衣襟别着的那枚怀表的链子,漫不经心答:“听他们说的。”
周长柯闻言不再多说,而是说:“我去接二姐了,打个招呼吧。”
对方显然对长安一点兴趣也没有,硬生生的挤出一个笑,却能脆生生的喊道:“二姐!”
接着,他又献宝似的把自己手中的拨浪鼓举到长柯面前,说:“二哥,这是李妈妈给我做的,漂亮吗?”
周长柯接了过来,很配合的转了两下,发出‘咚咚’声,还给他后,说:“漂亮。”
陈长安注意到庭院里的西府海棠全被移栽,换成了冬青。
自从那年长思因花粉症高烧三日,他常去的地方就没出现过一片花瓣。
然而后花园时常送进新鲜的花,因为小少爷大多时候是闭门不出的。
周同宣严格限制这个儿子的活动区域,对他的健康问题很是看重。
兄弟俩感情甚笃,她也不愿打扰,转身去后备箱提行李。
周长柯见状,把弟弟长思放下来,本打算自己过去帮她。
周长思却不依,落地后仍抓着他的手,道:“二哥,二哥,咱们去抓凤尾蝶吧。”
周长柯看了一眼,显然长安不愿与他多话,他便只能打消念头。
被一双冰冷的小手攥住,长柯慢慢蹲下身,看着长思。
他语气有些责怪的说:“阿慢,你又忘了,蝴蝶靠近花的地方,叫人抓来放进玻璃罩里就是,你怎么能去?况且桐安不比新华,还是冷的,玩耍绝对不行,容易着凉。”
周长思大眼睛有泪光闪烁,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他说:“经常见不到你,回来就不能多陪陪我吗?”
温热有力的手掌包裹住冰冷的小手,周长柯温和的笑道:“当然可以,阿慢,二哥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长思又转变为一副笑颜,不假思索的说:“好啊!”
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牵着手,顺着鹅卵石小道走远。
……
长安苑门口早早就有下人等候,见陈长安一来,赶忙上前从她手中接过行李。
院内景致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记忆中最中央红色的山茶花树‘摇身一变’成了一棵高大的玉兰树。
白玉兰在空中幽然绽放,芳香四溢。
与面前亭台楼阁相映衬,倒显得雅致淡然。
二楼的阳台往下坠着大片的紫藤萝,像是瀑布一样,深深浅浅流动的紫色。
改造成花房一样,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于是问院中佣人,道:“这花是谁叫种上的。”简直……简直太对她的喜好了,陈长安本就是个爱花之人。
佣人回:“主楼叫人移来种上的。”
陈长安误以为是张芳或周同宣哪位附庸风雅的封建大家长叫人种上的,便没有放在心上,乐呵呵的进了屋子。
……
周大帅喜欢热闹,喜欢把一家子聚在主楼的餐桌上用饭。
夜幕降临,橘黄色的路灯依次亮起,一辆辆汽车驶进周府。
室内精致的长条桌,头顶悬挂着水晶吊灯,一张张凳子排放整齐,细数数,还真是个大家庭。
主位坐着周同宣,他穿着笔挺的军装,此人刚近不惑之年,不似同龄人的大腹便便,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清瘦俊美。
岁月的沉淀,磨砺出成熟男人的魅力。
陈长安看着他肩章底下的金色流苏,很是为之着迷,想伸手抓一抓是什么质感的……
帅府一干人等全在餐桌上,然而大少爷周长忆却不见身影。
然而此事就说来话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