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农历六月二十四,火把节前夜。
青岩村的傍晚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五岁的我蹲在土屋门槛上,看着远处山巅最后一丝晚霞被黑暗吞噬。妹妹小雨挨着我坐着,四岁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
“哥哥,阿妈什么时候回来?“小雨仰起沾着泥渍的小脸问我。
我望向村口那条蜿蜒的山路:“打完水就回来了。“
我们住的青岩村藏在四川凉山深处,三十多户彝族人家散落在半山腰上。村里最古老的就是中央那口青石井,井沿的石块被磨得发亮,井壁上长满墨绿的苔藓。全村人都靠这口井活命,就连村尾最年长的阿普吉克也说不上来这口井到底有多少年头了。
“小川!带妹妹去打水!“阿爸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伴随着咳嗽声。他前天上山打猎摔伤了腿,这几天都躺在火塘边。
我拿起门口的木桶,牵起小雨的手。暮色中的村子静悄悄的,大多数人家都已经升起炊烟。路过村中央的老核桃树时,树梢突然飞起几只乌鸦,发出刺耳的叫声。
“哥哥,我害怕。“小雨往我身后缩了缩。
“怕什么,又没有鬼。“我故意大声说,心跳却不由自主加快了。前天晚上,我听见阿爸和阿妈在火塘边低声说话,提到井里“不干净“。
古井在村中央的小广场上,四周砌着青石板。我们到的时候,井边已经没有人了。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在井台上,把半个井口染成血色。
我放下木桶,把系着麻绳的木钩挂在桶把上。就在这时,我听见井里传来“咕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拍了下水面。
“小雨,你听见了吗?“
小雨摇摇头,专心玩着手里的小布偶。
我趴在井沿往下看。井水幽深,映出我模糊的倒影和一小片天空。突然,水面泛起一圈涟漪,我的倒影扭曲起来,变成了一张陌生的脸——惨白的皮肤,黑洞般的眼睛,嘴角咧到耳根。
“林...小...川...“一个湿冷的声音从井底传来,像是隔着一层水膜。
我吓得往后一仰,差点摔倒。再看向井里时,水面已经恢复平静,只有一轮血红的夕阳倒影在水中晃动。
“哥哥快点,天要黑了。“小雨扯了扯我的衣角。
我颤抖着把水桶放下井里,打满水后费力地往上拉。就在水桶即将离开水面时,我突然看见桶边搭着几缕黑色的东西,像是...头发。
“啊!“我惊叫一声松开绳子,水桶“扑通“掉回井里。
“怎么了?“小雨被我的叫声吓到,眼眶立刻红了。
我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刚才那些头发...它们好像在动,像活物一样缠上了水桶。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脚步声。我猛地回头,看见阿妈背着竹篓从山路走来。
“两个小祖宗,打个水要这么久?“阿妈放下竹篓,擦了擦额头的汗。她看了看空荡荡的水桶和惨白的小脸,皱眉道:“怎么回事?“
“井、井里有东西...“我结结巴巴地说。
阿妈脸色变了变,随即板起脸:“胡说什么!肯定是你看花眼了。“她亲自打上水,拉着我们快步回家,一路上再没说一句话。
那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我听见阿妈和阿爸在火塘边低声争吵。
“...已经是第三个孩子了...“阿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闭嘴!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阿爸厉声喝止。
半夜,我被尿憋醒,发现火塘边的阿爸不见了。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蹑手蹑脚走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
月光下,阿爸跪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一碗清水和三根树枝。他低声念着什么,然后把碗里的水洒向四方。这是彝族人驱邪的仪式,我在阿普吉克家见过一次。
回到床上,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这次更清晰:“林小川...来找我...“
第二天一早,我的烧奇迹般地退了。阿爸摸着我的额头,眉头却皱得更紧。他叮嘱阿妈今天别让我出门,然后自己扛着猎枪上山去了。
中午时分,村里突然喧闹起来。我趴在窗口,看见几个大人慌慌张张地往井边跑。阿妈放下正在揉的面团,急匆匆地跟了出去。
后来我才知道,村东头阿嘎家的六岁儿子掉井里了。大人们用长竹竿打捞了一下午,却连影子都没找到。最奇怪的是,井水明明很深,但那孩子就像蒸发了一样。
晚上,阿爸阴沉着脸回来,手里提着两只野兔。阿妈在火塘边小声告诉他,阿嘎家的孩子是独自从家里跑出去的,被发现时井边只有一只小布鞋。
“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阿爸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临睡前,阿妈给我和小雨脖子上都挂了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苦荞和盐巴。这是彝族人避邪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