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河口的夜风裹着鱼腥味,吹得码头边的破灯笼吱呀作响。西门长在蹲在灶台前,手里的锅铲机械地翻炒着咸鱼干。油星子溅到围裙上,他懒得擦——自打十年前媳妇跟人跑了,他就活得像个腌透的咸菜疙瘩,连叹气都带着股霉味。
“掌柜的,再来壶烧刀子!”大堂里醉汉的吆喝声传来。
西门长在慢吞吞地往铁锅里撒了把盐。这间“老西门饭馆”统共就三张桌子,平日里除了码头扛活的苦力,也就几个老主顾肯光顾。他瞥了眼墙角结满蛛网的菜牌,上头“秘制咸鱼煲”五个字早被油烟熏得模糊不清。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四十年,从爹娘病死到媳妇私奔,连屋顶漏雨的位置都没变过。
后门突然吱嘎一声响。
西门长在头也没回。准是隔壁王二狗又来偷泔水喂猪,那小子总挑咸鱼出锅时溜进来。他舀了勺酱汁浇在鱼上,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突然觉得脖颈发凉——有把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哥。”身后人开口。
西门长在的锅铲咣当掉进锅里。这个声音他二十年没听过,却像根生锈的钉子扎进耳朵里。他缓缓转身,油灯映出来人玄色劲装,眉眼与他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那道横贯左脸的刀疤让这张脸显得格外狰狞。
“长海?”西门长在往后缩了缩,后背抵住滚烫的灶台。他这弟弟打小就被武馆挑走,后来听说成了什么大侠,兄弟俩最后一次见面还是爹娘下葬那天。此刻对方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刺得他眼疼,那料子怕是比他全部家当都值钱。
西门长海收刀入鞘,溅了血点的靴子踩在脏兮兮的砖地上。“抗倭盟需要你冒充我。”他开门见山,从怀里掏出块青铜令牌拍在灶台边,惊起几只蟑螂。
“啥盟?”西门长在抓起抹布擦溅出来的酱汁,油渍在令牌上糊成一团。他注意到弟弟左手缺了小指,断口处结着黑痂。外头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天了。
“倭寇知道我还活着就会继续追杀,但抗倭盟不能没有鹊刀门主。”西门长海语速很快,像在背诵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你只要假扮我三个月,每天坐在门派大殿里喝茶,每月给你二十两银子。”
西门长在的耳朵动了动。二十两,够买三头肥猪了。但他瞅着弟弟阴沉的脸色,忽然想起小时候长海骗他吃泥丸说是仙丹的事。“不去。”他转身把焦黑的咸鱼铲进陶碗,“俺还要照看铺子。”
刀鞘猛地抵住他后腰。西门长海的声音像掺了冰碴子:“抗倭大义面前容不得你推脱!何况……”他突然放软语气,“鹊刀门女弟子多,我给你说门亲事。”
咸鱼碗差点摔在地上。西门长在的手抖了抖,油汤顺着碗沿滴到鞋面上。这些年提亲的媒婆见他这破落样都绕道走,上次有女人正眼瞧他还是三年前醉花楼的鸨母来讨酒钱。他咽了口唾沫,突然发现弟弟的衣摆沾着暗褐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
“中!”他听见自己哑着嗓子应道,指甲掐进掌心。外头传来野猫厮打的声音,瓦片哗啦啦掉下几片。
等西门长在套上那身硌脖子的锦缎长袍,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长海往他怀里塞了本《鹊刀门规》,又往他腰间挂了把装饰用的木剑。“记住,你现在是西门长海。”弟弟替他正了正发冠,手指扫过他花白的鬓角时顿了顿。
鹊刀门大殿比西门长在想象的寒酸许多。掉漆的立柱上留着刀砍的痕迹,香案积着厚厚一层灰,连供奉的祖师爷塑像都缺了只耳朵。名叫赵德柱的胖徒弟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嘟囔道:“师父咋胖了?莫不是练了铁锅神功?”
西门长在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僵着脖子不敢转头,余光瞥见殿外槐树上闪过一道黑影,像是野鸽子扑棱翅膀。供桌上的蜡烛“啪”地爆了个灯花,香灰簌簌落在铜盆里。
西门长在的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吞了只活蛤蟆。赵德柱那圆滚滚的肚皮都快顶到他后腰了,他都能闻见这傻徒弟身上沾的葱花味——敢情是把厨房当卧房了?
“师父这铁锅神功...“赵德柱突然伸手摸向西门长在的腰带,“莫非是拿铁锅当护心镜?“油腻腻的手指头眼瞅着要扯开外袍,西门长在猛地弹开三步,后脑勺“咣当“撞上香案。祖师爷那只剩半边的耳朵晃了晃,仿佛在嘲笑他。
“孽徒!“他掐着嗓子学弟弟的腔调,抓起供桌上的苹果砸过去,“本座闭关七日,悟出这...这铁锅护体大法!“苹果正中赵德柱锃亮的脑门,弹起来又被那秃瓢顶住,活像庙会上顶碗的杂耍。
殿外槐树突然“哗啦“乱响,西门长在眯眼望去。哪是什么野鸽子,分明是个蒙面人倒挂在枝头,手里攥着支细竹管!烛光映出竹管口的寒芒时,他浑身汗毛倒竖——二十年前邻村王屠户就是这么被吹箭扎成刺猬的!
“看镖!“西门长在抄起铜盆泼过去,香灰混着隔夜茶水糊了蒙面人满脸。那人“嗷“一嗓子栽下树,黑裤衩勾在树杈上撕出个大口子,露出屁股蛋上巴掌大的青胎记。
“师父!是东厂密探的毒蝎刺青!“赵德柱突然正经起来,抄起扫帚就要追。西门长在死死拽住他后腰带,眼看着那白花花的屁股蛋蹦跶着翻过墙头。院墙外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紧接着是马匹受惊的嘶鸣,车轮声碾着石板路仓皇远去。
烛火“噗“地灭了。西门长在摸黑攥着半块苹果核,听见自己心跳声比过年杀猪还响。赵德柱在黑暗里吸了吸鼻子:“师父,您早上是不是偷吃我藏的酱肘子了?“
十里外的官道上,信鸽扑棱棱掠过马车顶棚。曹公公掀开轿帘,指尖捏着密报冷笑:“西门长海胖了二十斤?还自创铁锅神功?“洒金纸在烛火上卷曲成灰,“给杂家查!就算那鹊刀门主成了灶王爷,也得掀了他的锅台!“
西门长在的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吞了只活蹦乱跳的泥鳅。赵德柱那油光发亮的脑门突然凑到他眼前,蒜头鼻翕动着:“师父,您身上咋有股酸菜缸的馊味?“
供桌下窜过一只肥硕老鼠,西门长在灵机一动,抬脚踩住自己衣摆,“哎哟“一声直挺挺向后倒去。这一摔倒是把二十年颠勺的腰力都用上了,后脑勺精准磕在铜盆边缘,震得香灰扑簌簌落了满脸。
“师父的龟息大法!“赵德柱扑通跪下就开始磕头,“上次见这招还是您装死骗五毒教那婆娘!“脑门砸得青砖砰砰响,震得房梁上陈年蛛网簌簌飘落。
西门长在眯着眼缝偷看,只见槐树上的黑影突然倒吊下来——竟是个穿夜行衣的矮胖子!那人怀里揣着个油纸包,腮帮子鼓得像塞满松子的松鼠。月光映出他腰间玉佩时,西门长在的眼皮猛地一跳:这花纹跟早上姜玉郎包袱里露出的残玉一模一样!
“看镖!“他抓起铜盆里的香灰扬手泼去。矮胖子“嗷“地惨叫,油纸包里的酱肘子天女散花般砸下,正糊了赵德柱满脸。“我的陈年卤汁!“这憨徒弟竟张嘴去接空中坠落的肉块,脑门“咚“地撞上柱子。
矮胖子趁机甩出钩锁要逃,不料腰带被树枝勾住,夜行衣刺啦裂开条缝,露出屁股蛋上朱砂画的王八图案。西门长在憋笑憋得肠子打结,突然瞥见那人后颈纹着只三眼乌鸦——昨夜弟弟给的密函里,正有此图腾!
“留活口!“他扯着嗓子尖叫,手忙脚乱去扯腰间木剑。赵德柱却已啃着肘子飞扑过去,二百斤身板砸得院墙轰然倒塌。烟尘中传来马匹受惊的嘶鸣,车轱辘声碾着青石板仓皇远去。
十里外东厂暗桩里,曹太监翘着兰花指捏起密报:“西门长海改吃夜宵了?“忽将茶盏砸向跪地的胖密探,“杂家让你去下毒,你倒吃光了八珍楼的席面!“碎瓷片溅到密探屁股的王八图案上,引得满屋番子憋笑憋出猪叫。
房梁阴影中忽然传来娇笑,黑衣女子倒悬而下,发间银铃叮当作响:“义父莫气,柔儿明日便去会会这位...铁锅掌门?“她指尖寒光闪过,半截酱肘子稳稳落在曹太监案头,断面可见森森牙印。
西门长在盯着案头那半截酱肘子,后槽牙直泛酸——那牙印分明是耗子啃的锯齿状,可曹太监的干闺女竟能用飞刀把牙印削得整整齐齐。他缩在掌门宝座上啃指甲,寻思着要不要给鹊刀门养群猫。
“师父!后院茅坑炸了!“赵德柱顶着满脑袋碎瓦片冲进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绿豆糕。西门长在跟着他跑到菜园子,只见粪坑里咕嘟嘟冒着泡,浮上来块刻着东厂徽记的青铜腰牌。
“这是…粪坑传送密信大法?“赵德柱抡起粪勺就要捞,被西门长在一把揪住后领:“分明是昨儿那探子逃跑时落下的!快拿辣椒粉来!“
师徒俩对着粪坑撒了三大包辣椒面,呛得方圆十里的野狗集体打喷嚏。西门长在正撅着屁股掏腰牌,忽听墙头传来娇滴滴的女声:“小女子逃难至此,求大侠收留~“
抬头望去,藕荷色裙裾扫过爬满青苔的墙头,绣鞋尖缀的银铃铛叮铃作响。那姑娘蒙着面纱,怀里还抱着只油光水滑的狸花猫,琥珀色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西门长在——正是曹太监义女柔儿!
“喵~“那猫突然蹿到西门长在肩头,爪子精准勾走他藏在领口的掌门令牌。柔儿“哎呀“一声假摔,袖中暗镖擦着他裤裆钉入粪坑,惊起一团绿头苍蝇。
“姑娘小心!“西门长在手忙脚乱去扶,却见柔儿面纱被猫爪扯落,露出眼角朱砂痣——竟与姜玉郎包袱里那幅画像上的女子一模一样!粪坑里的腰牌突然嗡嗡震颤,姜玉郎的玉佩在厢房迸出青光。
柔儿突然捂住心口:“小女子心疾发作,求掌门运功…“冰凉手指已探向他丹田要穴。千钧一发之际,赵德柱举着粪勺兜头浇下:“妖女看招!“
柔儿旋身避开,绣鞋却踩中辣椒粪水,“哧溜“滑进萝卜地。那狸花猫受惊蹿上树梢,尾巴扫落个马蜂窝。西门长在抄起铁锅罩头,听着柔儿尖叫夹杂马蜂嗡鸣,突然福至心灵:“四娘!快泼醋!“
整缸陈醋浇灭马蜂的同时,柔儿脸上的易容膏“滋滋“融化,露出底下与西门柔七分相似的眉眼。姜玉郎恰好冲进后院,玉佩“当啷“撞上柔儿腰间银铃,震得满地马蜂尸体跳起半尺高。
“是苗疆蛊铃!“姜玉郎脸色煞白,拽着西门柔连退三步。柔儿却盯着他颈间胎记痴笑:“玉郎哥哥,阿姐找你找得好苦~“突然撒出把磷粉,化作青烟遁入菜窖。
地窖深处传来瓦罐碎裂声,西门长在举着火折子探头,只见腌酸菜的陶缸裂成两半,缸底赫然压着半枚倭寇军符——与长海密信上的残符严丝合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