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死亡并非恒久的别离

船长室。

青年躺在桌面,双手交叠在胸前,按着一枚金色指南针,身侧放着装在白色刀鞘里的亚特坎长刀。

昏迷不醒。

安乐在旁边焦急的踱步,轮机长颓然的抽着烟,里厄医生放下听诊器,坐在桌边继续写病历。

大门忽然被一脚踹开,轮机长想都没想,从座位下面拽出一把MP5冲锋枪,跳到前面将众人护至身后。

“安德烈!”轮机长怒吼一声,就要开枪打死老船长过来报仇的尸骨或是献出生命。

可迎接他的不是安德烈,而是贝蒂冷漠的一瞥,少女径直走进屋内,MP5也没能派上用场。

“……我还以为是船长。”轮机长讪笑着放下枪,走到门口朝外探头,大副似乎还在和安德烈周旋。

贝蒂径直从轮机长身边绕过去,走到罗素身边,一席希腊式白裙,典雅高贵,金发披散,像是献给阿尔忒弥斯的伊菲吉妮娅。

她很不情愿,却只能遵循歌瑞尔一系的责任,前来【殉道】,否则血中的诅咒将会把她吞食,如同棺柩里堕落的先祖。

英雄的辉煌需要助力,可她却不能见证那个时刻——这一想,贝蒂更加嫉妒安乐,嫉妒这个命运里注定能拥有更多陪伴的位置。

就如一场戏剧,有些角色的天命一开始就被决定,是牺牲还是存活,是胜利还是失败;阿喀琉斯登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他将直面自己的命运之死亡。

不过,短暂的离去并非永恒;他们还会再见。

死亡对于她来说不是结束,只是一段故事的长眠;长眠终会有结束的一日,届时将有苏醒和重聚。

公爵小姐一挥手:“都出去,我不希望我死的时候,有人在旁边看着。”

安乐没有动弹,站在桌边,冷漠的看着贝蒂。

这个恶劣的女人,连照片也要撕走一半,怎能放心让她与人独处?

里厄医生收拾东西,穿戴防弹衣,拿上武器,走到门口回头说:“我会为你们拖延时间。”

轮机长垂头丧气,一副大难临头的衰相,拎着冲锋枪走出这间屋子,还不忘问医生要烟。

他们都知道倘若大副死了,凭借手里的玩具,最多让安德烈拧断叛徒头颅的时候发笑。

可他们还是愿意出去,制造机会。

贝蒂瞥一眼对面红发女巫,眼神高傲极了,像是根本不介意,也不在乎这个人。

她这个人表现得很矛盾,从未展现过自己真实的模样;热情撒娇的人是她,冷漠的守候的人是她,傲慢贪婪的人还是她;这些形象都是贝蒂的一部分。

所有人都会觉得她这个人很奇怪。

言行不一,古灵精怪,有时候前后矛盾,甚至能和自己吵起来。

因为她本身就是割裂的碎片,一个并不完整的灵魂,在长夜里孤独跋涉许多个日夜,在将要渴死之前,伸着手希望得救。

可她选择的人,如今却徘徊在漫长的黑夜里,走不出一段虚假的人生。

罗素还在漫长的噩梦里难以苏醒。

一个人能有几次人生呢?

通常来说,一个人只能度过一次人生——只有极少数的特例能够度过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更多的生活,以全然不同的面貌来生存。

罗素这个名字,是第二段人生的象征,在哲人的养子死后,再度苏生,被赋予新记忆和过去的一个人。

第一段人生始于荒野长夜的流浪,星空下看见古老的哲人在篝火旁向他伸手;结束于漫长的雨夜,以英雄的身份站着死去。

第二段人生始于歌瑞尔公爵年迈且粗糙的手掌,一段虚假的人生被填入空壳,巴别塔传奇的经历逐渐被诅咒消磨;结束于今日。

他是一个并不成熟的人,一个迷茫的人。

失去人生的目标,失去真正的记忆,失去过往,失去该有的仇怨与苦痛,甚至记不得老师死去的那一夜,自己是如何伤悲。

正是在这种迷茫里,他强装镇定的尝试走进新生活,被同学资助,在全世界旅行。

尝试通过无助的行走,去拼凑出曾经的碎片。

同样也是在这个时候,一场看似无关实际却专门针对他一人的阴谋,名为拉撒路的祭献与复活,在这个时候被另一群绝望的人送来。

如此,第三段人生将要开启。

古老的祭司在火炉前跳起荒蛮时代的舞蹈,昔日烹煮茶水的小炉竟在骸骨奏出的乐声里显出山岳般的本相,炉中之火如洪流般涌动。

售出护符与英雄们的痕迹的商店,此刻已现出本来的样貌——阿喀琉斯倒伏的尸体仍紧握着枪矛,亚瑟王沉眠于阿瓦隆的湖畔……

此乃最后的冥府留存人世的痕迹。

大祭司念起失传的语言,向炉子里投入空白的羊皮卷,祈求赫尔墨斯之鸟开启真正的试炼。

此乃庆贺,此乃祈福,此乃商品的售后服务。

神的赐福已经降下,象征生命的圣甲虫将在此刻赋予凡人第二次新生。

在安乐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里,青年的脸庞渐变的稚嫩,青涩,同魔鬼起舞般的冷峻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富有生命力的柔美。

“他那些虚假的记忆在被剥离。”

贝蒂罕见的愿意出声解释:“这段人生和这个名字本来就不属于他。”

“假使灵魂是一件完美无瑕的玉器,这些虚假的内容就像玉器的杂质,粗暴地补齐缺口,导致玉器本身的品质下降。”

“想要承载圣遗物,行使奇迹,不能继续留存这些杂质。”

她倏忽刺出手,抓住安乐的手指,那只手只差一点就能触碰到金色指南针,而后中断这场新生。

“……你想害死他。”贝蒂毫不留情的讽刺:“这是为他准备的仪式,你的行为无异于谋杀。”

安乐甩开贝蒂的手掌,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凶狠表情,不再像是活泼开朗的女孩或是虔诚的修女,而是以一种审判者的眼神凶狠的凝视着对方:

“如果一个人失去所有的过往,失去所有的记忆,这个人还是他吗?你就是在杀死他,不是杀死肉体,而是杀死一个人的人格。”

“那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贝蒂从桌下拉出一个沉重的钱箱,从各国的货币中间取出一把黄金、白银与宝石制成的匕首。

她低垂眼睑,修长的睫毛扑扇着,天青色眼瞳落下几滴泪水,片刻后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只留下一种倔强:

“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听说过他的死讯,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这个人已经死了。”

“哲人之子,多好听的称呼,却没人想过其中有多少阴谋,多少苦难。”

“早在多年前,哲人死去的一夜,他便以英雄的身份死去,又以这个名字新生。”

安乐沉默的看着地上的几滴泪水,忽然说:“这也不是你们再次杀死他的理由,他已经失去过一次记忆,为什么要再杀死他第二次?”

“在我们看来,丢失记忆,丢失生命,都不是最终的死亡。”贝蒂说。

“人类高贵的灵魂是测量生命的尺度,它会将一切痕迹永远铭记,于注定踏上伟大之路的英雄而言,失去的一切终将归来。”

安乐茫然的看着她。

“……只要灵魂还在,他就依然是自己。”贝蒂无奈的解释:“灵魂真实存在,决定一个人的不是记忆,而是灵魂。”

桌上的少年忽的坐起来,眼神迷茫,像是经历过一场漫长的噩梦,如今终于有些清醒。

他梦到自己在荒野里独行,途经篝火,旅人向他微笑送行;途经未完成的纯白之塔,很多双眼睛向他献上祝福;直至长夜破晓,黎明的光芒在眼前汇聚成一扇门户,钥匙便是遗失的众多过往。

走进去,抛下过去沉重的包袱和迷茫的心态,迎接一段新的人生。

人造的人之子于此醒来。

在他胸前的金色指南针忽然自行飘起,在半空重组,变成流动的液体,紧接着飞到安德烈的画像上,勾勒出一个极端复杂的仪式。

所有身处这条船上的人都能清晰的感知到,有什么东西正逐渐被剥离,让整条船都在颤抖,哀鸣,像是垂死的野兽。

一枚残缺的矛头,染着艳红的血,从安德烈的画像后面飘出来。

那是阿喀琉斯生前所持的枪矛,陪同他杀死特洛伊护城者赫克托耳的矛尖,一段神话故事的象征。

贝蒂接过枪矛,向着安乐轻蔑的说:“我允许你,见证我的死。”

“……死?”安乐没听懂,为什么好端端的忽然说自己要去死;圣遗物和贝蒂的死亡,又有什么干系?

贝蒂没有回答她,而是侧坐在少年身边,轻柔地抚摸着他新生后显得柔和许多的脸庞。

“……真好。”贝蒂说:“像是曾祖父牵着我,在那个雨夜里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你可能会疑惑为什么记得我的名字,却难以回忆过去曾经历过怎样的故事,为何拥有这样奇怪的——有些抗拒,却又感到悲伤的情绪。”

“这是属于你的过往,不会因为记忆的遗失而永远失去,岁月在你的灵魂里早已留下刻痕,铭记所有。”

少年眨眨眼,眼神从茫然变得清澈,想起自己的名字,可是为什么有两个?

罗素没有在意,他只觉得很轻松,好像抛下沉重的枷锁,终于不用再去蹒跚前行,而是可以自由的去追寻自己渴求的一切。

贝蒂还在诉说,不管对方有没有听,自顾自的将需要交代的一切都说清楚:

“我将要死在你的怀里,但短暂的死亡并非永恒的分别,我是一枚碎片,我是贝蒂·威廉姆斯,却并非贝蒂·歌瑞尔。”

“我的灵魂早在你离去的一日便破碎成鲜血淋漓的残片,分化出众多个体——而我,便是碎片的一员。”

“将来你还会遇见我。”

“……将来?“罗素咀嚼着这个词汇。

将来是多远?

太阳如砂砾般落下,海浪里耸立高山,大地成为汪洋,泽国里又诞生新的世界?

还是一息之后,樱花飘落在荡起涟漪的池塘,夏虫呼出生命里最后一口长气?

“你为什么要死?”罗素不解的问:“死亡是很悲伤的离别,地狱里没有太阳的恩泽,只有昼夜重复的孤独。”

少女捧着染血的矛尖,有些悲哀的说:“因为我要【殉道】,这是歌瑞尔一系的诅咒,从先祖选择继承那位骑士的名讳,后人又背离誓约后便留下诅咒。”

“我只是一个残片,我不是你熟悉的贝蒂,我是她的一部分;你不需要为一个赝品的牺牲而感到悲伤,我们还会在未来重聚。”

“灵魂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它可以让生者与逝者重聚,在堕天的一日来临前,我们总会有再见的时候。”

罗素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这种压力不是来源于现在的这些话;它来自遥远的,他并不熟悉的那段记忆。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正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新生,难以回忆过去,却能在偶然间拾起只言片语。

“我需要做什么?”罗素问,“我记不清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这个叫拉撒路的地方。”

“你需要去成为英雄。”贝蒂捧着矛尖,一点点刺进自己的胸口,血染红希腊式白裙,她带着满身的血去拥抱茫然的少年。

她的血焕发出奇异的香味,从暗红转变成鲜艳的色泽,甚至有些晶莹,嗅到那股香味,会产生一个幻觉——有人捧起神圣的酒杯。

矛尖还在刺入贝蒂体内,可罗素身上却开始发光,在他胸膛的纹路里渐渐勾勒出阿喀琉斯死前的凄美。

贝蒂伸出手,捧着少年的脸庞,深情的去吻别,在他的脸上,身上,都留下象征死的血迹,为新生涂上一抹凄美的死亡。

她笑着说:“为了我,去把敌人杀死吧……去对他们挥洒你的奇迹,去成为英雄。”

“去杀,去抢,去夺回你应有的一切,直至……直至离开这个让你伤心的雨夜。”

安德烈船长正要推开舱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