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袁本初一顾茅庐

残霜压着陈郡袁氏府邸的青瓦,檐角冰棱垂落如剑。

袁绍翻身下车,抬手整了整外衣,目光扫过门楣上褪色的匾额。

上面的字迹虽已斑驳,却比汝南袁氏的鎏金匾额看起来顺眼的多。

门吏引着他穿过前庭,小径旁的寒梅正开。

远远便望见一个身影……

那人束发用的是根普通木簪,袖口磨得微透,却浆洗得极干净,正是袁涣。

“本初兄大驾光临,当真蓬荜生辉……”

袁涣转身时,手中还握着枚刚摘下的梅枝,指尖沾着点红。

他将梅枝插在案头陶瓶里,动作轻缓:

“只是寒斋简陋,恐污了兄的眼。”

陈郡袁氏以清廉著称,袁涣与其父袁滂向来对汝南袁氏都有轻视之意。

听着袁涣口中揶揄的语气,袁绍自顾自的坐下。

“曜卿兄,不是常言'德行可羞人,污言不可辱'么?”

袁涣是一个能背着书箱在太学啃窝头的人,他不在乎世人庸俗的眼光,所以经常说这句话。

当听到袁绍拿这句话来噎住他时,不由一顿。

“那某倒要听听本初兄为何而来……”

袁绍叩了叩案角的裂痕:

“昔年,曜卿兄任郡功曹时,曾将别人贿赂的财物全部倒入河流之中……”

“可谓,清政爱民,奸吏皆避。”

袁涣将茶盏推至袁绍面前:

“陈年旧事,不足挂齿……不过是不愿脏了手,钱财如流水,握不住,不如让它去该去的地方。”

“曜卿兄何必自谦?令尊官居九卿,汝却丝毫不依仗门第……”

袁绍声音陡然拔高:

“世人皆称曜卿兄,'清白沉静,举止有礼'……”

“吾汝南袁氏子弟却挥霍无度,车马云集,凭借先辈余荫苟全富贵。”

袁涣端起自己的茶盏,雾气氤氲了他清瘦的面容:

“看来……本初兄是为汝南袁氏而来?”

袁绍知道袁涣已经听出个大概了,也没有掩饰:

“不错,陈郡汝南两脉同源,想必曜卿兄对吾这一脉多少也有了解。”

“若论袁汤、袁敞二公,某自是敬佩其风骨,文开公之忠烈某亦视为榜样,可如今嘛……”

说着,袁涣忽然一笑,拿起案上的《诗经》:

“世人笑某迂腐,笑某放着好好的官禄不要,偏要与污吏死磕……”

他指腹抚过“硕鼠硕鼠,无食吾黍”八字:

“某虽不才,可对尔等苟且之事,多少有些嫌脏。”

袁绍望着袁涣挺直的背脊:

“曜卿兄可知,某此次来,非为权柄,只为寻志同道合者……”

“实不相瞒,某欲除袁逢袁隗这两棵腐木,重立袁氏忠烈之名。”

袁涣抬眼审视了袁绍一番,摇了摇头:

“本初兄请回吧……”

他推开半扇木门,寒风卷着梅香灌入:

“家父虽官至光禄勋,可自某年及弱冠,何曾借过他半分威望去钻营……”

“本初兄今日所求,无非是瞧中某陈郡袁氏的清名声势,若某点头掺和这摊浑水,与那些只顾权斗的朝堂鼠辈又有何异?”

“曜卿兄……”

袁绍上前半步,却被对方眼中的决绝逼退。

他望着袁涣的侧影,再度开口:

“曜卿兄,某自幼顶着个贱种的名头长大,不懂那些嫡系凭何自诩高贵。”

“某更不懂为何汝南一脉明明代代食汉禄,受忠孝教化,却会成今日模样。”

“所以,某这些年来一直不曾与他们同流合污,只去做心中所向之事。”

袁涣转身,眸光一闪:

“这些某自然知晓,若非本初兄有如此义名,今日某必不会见汝……”

袁绍猛地解下腰间符节,重重拍在案上:

“既然如此,某便直言!”

“朝中弹劾袁氏的证据,是某所供!何伯求之死,亦是因某而起!”

他盯着袁涣骤缩的瞳孔,声音陡然嘶哑:

“某不是为争权夺利,是已无退路!若不争,便是死路一条!”

“二者,家母遗命终日萦绕耳畔,某欲效仿家父文开公当年所为之事……”

袁涣望着庭院里的寒梅,出言打断了袁绍:

“不必多言……某唯愿似这寒梅,宁可冻死枝头,不随浊流飘零。”

“那敢问曜卿兄,此生究竟图个什么?”

“图个……心安。”

袁绍沉默良久,终是拱手一揖:

“曜卿兄风骨,某佩服,今日实属叨扰,既如此,某仅有最后一言……”

“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说罢,他拂袖转身,靴底碾碎的冰渣混着梅瓣,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色脚印。

刚踏出院门,却听身后传来轻响:

“本初……今日之事某会带给家父听。”

袁绍眼中闪过欣喜,猛地回首,却见袁涣已掩上房门。

屋内,袁涣再次翻开《诗经》,目光落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八字上。

……

看来今日与袁涣之言,多少是有些影响。

思绪缠绵间,袁绍掀开车帘,正午的日头正照在雒阳城外的荒村。

车毂碾过冻裂的田埂,惊起一群啄食谷壳的寒鸦,扑棱棱掠过土黄色的茅屋顶。

他望着远处那圈被荆棘围起的院落,不由一声叹息。

这里正是袁闳隐居之处,袁闳从某种角度来讲,比起袁涣更难说服。

马车在村口歪脖子树下停稳,袁绍踩着半融的雪泥走向那座土室。

木门嵌在夯土墙里,铜环锁早已锈成暗绿色,蛛网在门楣下结了三层。

“夏甫兄!”

袁绍屈指叩门,干裂的木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见无人应答,他侧耳细听,土室里静得很。

索性提高声量,“夏甫兄!某乃袁绍!”

忽听得土室里传来声响,紧接着吱呀一声,那扇仅容尺许的木窗被推开条缝。

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探出来,乱发像枯蒿般纠结在额前:

“本初?”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与人交流过了,语气一顿一顿:

“汝,来,做,甚?”

袁绍见他肯搭话,心头一松,连忙整冠长揖:

“闻夏甫兄高隐于此,某特来请教。”

“请教二字,某可担当不起。”

袁闳缩回半张脸,只留一双眼盯着他:

“本初若为争斗而来,便请回吧,某这土室容不得朝堂的风。”

“诶!夏甫兄!”

袁绍赶忙跑上前去,抓住了袁闳的胳膊:

“某今日确实是为袁汤袁隗之事而来……”

袁闳突然咳起来,窗缝里透出的气息带着草药味:

“汝当某不知他们的勾当?”

袁绍望着他因激动而泛红的眼角,不由想起幼时在族学见过的袁闳……

那时他还是个俊朗少年,在经筵上驳倒博士时,眼中尽是清朗的光。

可此刻这双眼眸里翻涌的,却是充斥着失望的浑浊。

袁闳,字夏甫,袁安玄孙,袁贺长子,也是袁绍的从兄。

少时有异才,性恬静,不慕荣利。

当年十五岁的袁闳,就背着家人偷偷跑到族学外抄书,任谁看都像个帮工的小厮,全然不知他是汝南袁氏嫡孙。

那时候,他的父亲袁贺在彭城做国相,遣人送来蜀锦袍服,他却将衣箱锁进阁楼,依旧穿着麻衣往返于田垄间。

彭城快马送来袁贺的凶讯时,袁闳正赤足在稻田里捆扎秸秆。

他撕下半幅衣襟裹住磨破的脚跟,揣着几个冷硬的麦饼就上了路。

官道上的行商见这少年面色灰败却步履如飞,腰间悬着的剑连剑鞘都没有,谁能想到他竟是去迎彭城相的灵柩?

途经下邳时,当地豪族捧着黄金祭仪追出十里,他却撩起满是泥污的孝袍,扑通跪在泥水里磕头:

“先父素重清名,晚辈不敢坏了规矩。”

唯有寒风卷着纸钱灰扑在他脸上……

所谓,“衰服扶柩,冒犯寒露,手足流血,见者莫不伤之。”

守孝三年期满那日,郡里的公车令捧着征辟文书踏破门槛。

袁闳正蹲在院里给母亲编竹筐,听见前堂喧闹,随手将竹篾往地上一丢就往后门跑。

他躲在柴房里听着从父袁逢的声音从门缝钻进来:

“夏甫啊,汝若肯入仕,某即刻奏请陛下……”

话音未落,一捆湿柴从屋顶砸下来,惊得说客们抱头鼠窜。

待暮色漫过院墙,他才蹑手蹑脚摸进堂屋,看见案上摆着袁隗送来的玉璧,反手就用麻绳捆了丢进井里。

仲夏夜,他坐在祠堂的石阶上数着天上的星子。

族中子弟正在隔壁院开夜宴,丝竹声混着骰子声飘过来,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乱飞。

忽然听见有人笑谈,“宫内有族叔袁赦相助,再有从父袁逢、袁隗高居朝堂,吾袁氏无忧矣……”

他猛地攥碎了手里的蒲扇,竹篾刺进掌心也不觉得疼。

望着祠堂匾额上“忠勤”二字,想起曾祖袁安当年卧雪之事,突然起身踹开后门跑到众人之中。

“吾先公福祚,后世不能以德守之,而竞为骄奢,与乱世争权,此即晋之三郤矣!”

自此之后,他便不愿再待在袁氏府邸,与其母躲到此处。

又过几年,蝉鸣聒噪。

袁闳赤着上身挥锄,汗水顺着脊梁沟流进新挖的土坑。

身旁有人劝他:“党锢之祸将至,汝这是何苦?”

他头也不抬,一锄下去碰着块顽石,震得虎口发麻:

“若为避祸而弃母,与禽兽何异?”

半年后,庭院中央隆起座四四方方的土室。

虽然党锢并没有波及到此处。

可是,一个又一个的丑闻却传到了这田野之间。

袁闳赤足站在夯土墙下,决定与这浊世彻底割离。

当母亲看他运来最后一车黏土:“留扇门吧,阿母想汝时……”

于是,墙上开个尺许见方的窗洞。

每日拂晓,他隔着窗洞向东拜母。

老夫人颤巍巍将麦饭递进去,总能触到儿子愈发消瘦的指尖。

待她转身回房,窗洞立刻被块木板从内侧插死,缝隙里漏出的诵经声,混着泥土潮气飘满庭院。

除了这位老夫人,这么多年来,“兄弟妻子莫得见也。”

那年深秋的冷雨连下七日,土室窗洞突然不再伸出接饭的手。

邻里扒着窗缝往里瞧,只见袁闳披头散发跪在土炕前……

郡里派来吊唁的属吏捧着朝廷赐的孝帛,却见土室门前堆着半人高的湿柴,唯独寻不见灵位。

土室窗洞飘出的青烟里,隐约有个披发的人影在跳跃。

当差役试图撞开土墙时,里面突然传来破锣般的嘶吼,伴着竹刀刻石的声响: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这是《诗经》中的《小雅·蓼莪》。

此诗六章,似是悼念父母的祭歌,分三层意思:

首两章是第一层,写父母生养“我”辛苦劳累。

蒿与蔚散生,蒿粗恶不可食用,蔚既不能食用又结子,借以自责不成材又不能终养尽孝。

中间两章是第二层,写儿子失去双亲的痛苦和父母对儿子的深爱。

诉述失去父母后的孤身生活,以及“有家好像无家”的感情折磨。

痛极而归咎于天,责其变化无常,可……

这又何尝不是在怒当下之袁氏,在悲当下之袁氏。

烈烈、发发、律律、弗弗,亦是无可奈何的怨嗟。

雨停那日,好奇者再次窥窗,惊见土墙上的血字密密麻麻。

而那个曾让汝南袁氏引以为傲的才子,正蜷缩在土炕角落,将散乱的发丝缠在指间,像极了荒野里筑巢的孤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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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随着袁绍轻吟之声漫来,袁闳抬手扯开窗边一束干枯的艾草:

“住口!”

草屑簌簌落在肩头,他用力喘了一口气:

“本初啊本初,汝以为某隐居是为避祸?

“某是羞于……与尔等戴冠禽兽同列!”

袁绍看着袁闳露出的狰狞面容,只觉喉头哽咽。

“夏甫兄……”

当他将近日发生的事情,以及他心中谋划的大计与袁闳全盘托出后……

袁闳却慢慢合上窗扇,只留一条指宽的缝隙:

“本初,汝可知某这土室为何不留门户?”

他的声音透过木缝传来:

“因为一旦走出去,便再也踏不回这方干净地了。”

袁绍望着那扇紧闭的木窗,檐下冰棱又坠下一块,在他脚边碎成齑粉。

想起袁涣院内那株寒梅,又看看眼前这堵隔绝世事的夯土墙,终是长叹一声,撩起衣摆深深一揖。

袁绍落寞的走出村口时,土室的木窗不知何时又开了条缝。

一缕青烟从窗缝里飘出来,在灰白的天空里打了个旋,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