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年冬尽，新帝践祚的恩诏伴着最后一场雪落进京城。朱雀大街的积雪被官靴踏成泥泴，却掩不住市井间渐次苏醒的生机。
东市老茶肆的蒸笼喷出绵长白雾，芝麻胡饼的焦香裹着料峭春寒，钻进行人裘袄的缝隙。几个孩童赤脚跳过青石板上的水洼，追逐那只挂在老槐树梢的断线纸鸢。驼铃叮当声里，胡商满载香料的驼队与卖糖人的老汉擦肩，彼此颔首时，胡商碧绿的眼瞳映着老汉草靶上晶莹的糖画。
忽有沙哑歌谣刺破喧嚣：
“腊月蒸年糕，稚子抽新条。莲开千朵艳，碧玉缺半腰......“
众人回首，见墙角蜷着个赤足道人。青布道袍下摆沾满泥浆。有闲汉掷去铜钱，道人却仰颈饮尽葫芦里最后一滴酒，任那几枚开元通宝滚进阴沟。
这人间烟火蜿蜒至城东林府，却在朱漆大门前蓦然凝滞。匾额上“林府“的金漆剥落如鳞，放置铜门前的兽首眼眶里积着经年的灰。府内画栋虽在，却似美人迟暮的脂粉，勉强遮掩着颓唐气象。
正如这府里的三房，既非嫡出，又不得宠，只能在这深宅大院里小心翼翼地活着。
“五姑娘！“
一声轻唤惊得游廊下的少女颤如惊雀。她仓皇用袖口抹脸，却忘了那湘妃色衣袖早磨出了毛边，反倒将莹白小脸蹭出几道红痕。若儿望着姑娘身上明显短了一截的旧袄，柳叶眉几乎要竖起来——这三房主母婉娘身边的大丫鬟生就副爆炭性子，唯独对五姑娘林萱百般怜惜。
“库房的周妈妈......“林萱攥着褪色的衣角，声音细得要被檐角冰棱滴水声淹没，“说今年冬衣没我们的份例......还扯坏了我的袖口......“
若儿忽然蹲下身，指尖抚过那处绽线的海棠纹刺绣。她解下自己杏红色的棉绫比甲裹住小姑娘单薄的肩膀：“姑娘数数廊前那株老梅开了多少朵，奴婢去去就回。“
林萱点点头。若儿说完话，袖口已摞到肘间，大步走去了云裳轩。
林萱刚要转身，忽听身后一声娇笑。
“哟，这不是我们萱妹妹吗？“
二房的三姑娘林兰摇着团扇，慢悠悠从假山后转出来，身后跟着二房的小厮福安。林兰今日穿了件簇新的藕荷色袄裙，袖口金线滚边，衬得肌肤如雪，偏生眼底含着讥诮，像淬了毒的蜜糖。
“听说妹妹去库房讨衣裳了？“林兰用扇子掩唇，“也是，三房穷酸，连件像样的袄子都置办不起，难怪要巴巴地往管事婆子跟前凑。“
林萱抿唇不语，低头欲走，却被福安横跨一步拦住。
“五姑娘急什么？“福安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黄牙，“我们小姐还没说完话呢。“
话音刚落，不等林萱反应，林兰已欺身上前，指尖狠狠掐住林萱的下巴。
“装什么可怜？你娘不过是个秀才的女儿，仗着几分姿色爬进林府，还真当自己是正经主子了？“
林萱被迫抬头，眼底水光潋滟，却倔强地不肯落泪。
“放手。“她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
林兰一愣，随即冷笑：“呵，倒学会顶嘴了？“她猛地一推。
“噗通！“
林萱踉跄后退，脚下青苔湿滑，整个人重重跌进身后的荷花池！
冰冷的水瞬间灌入衣领，林萱挣扎着浮出水面，却见林兰站在岸边，笑得花枝乱颤。
“哎呀，萱妹妹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故作惊讶，“这大冷天的，可别冻坏了。“
福安也跟着笑：“小姐别担心，五姑娘身子骨硬着呢，死不了！“
“要死的是你！“
一声厉喝骤然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大房嫡长子林源立于廊下，俊脸含霜，手中马鞭“啪“地抽在福安腿上！
“啊！“福安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林源看也不看他，大步走到池边，伸手将林萱拉了上来。少女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青。
林兰脸色微变，强笑道：“源哥哥，是萱妹妹自己不小心......“
林源冷冷扫她一眼：“滚。“
林兰一噎，还想辩解，却见林源已解下自己的狐裘大氅裹住林萱，转身对身边的随从丫鬟道：“带五姑娘回去换衣裳，再请大夫来看看。“
那丫鬟点点头，扶住林萱正要离开，林兰却忽然尖声道：“源哥哥！她不过是个庶女，你——“
“再多说一个字，“林源缓缓转身，眼底寒意慑人，“我就让父亲知道，二房的人是怎么'照顾'三房的。“
林兰顿时噤声。
待那丫鬟扶着林萱缓缓离去，身后，林源盯着林兰，一字一句道：
“今日之事，我会亲自禀明祖母。“
此时的云裳轩正热闹得扎眼。丫鬟们捧着缠枝牡丹纹的锦匣鱼贯出入，里头躺着的云锦妆花缎在阳光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婆子们交头接耳。
“听说大姑娘许的是忠勤伯府的嫡次子？““到底是嫡出的小姐，嫁妆都堆满三间厢房了！““听说大姑娘的嫁衣用了二十个绣娘......““光缂丝腰带就值百两银子......“
众人望着突然出现的若儿，目光在她半旧的靛青袄裙上扫过，眼底浮着层将沉未沉的讥诮。谁不知三房主母于婉娘原是秀才之女？当年凭一副好颜色被抬进府，如今大房掌着对牌钥匙，二房有老爷撑腰，只剩这三房，连针线房的粗使丫头都敢克扣衣料。
若儿懒得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径直走到库房门前，扬声道：“管事的出来！“这一声清喝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也引来了二房的大丫鬟——翠儿。
“稀客啊。“翠儿掀帘而出，二房大丫鬟的派头十足。她腕间多了一串珊瑚手钏——那朱砂红的成色，竟与大姑娘嫁妆单子上批注的'南海珊瑚廿四颗'一般无二，身上簇新的绛紫缎面袄子随着动作泛出暗纹，袖口银鼠毛边白得刺眼。“妹妹这身衣裳，倒像是三年前府里统一裁的？“
库房周妈妈小跑着凑来：“若儿姑娘别恼，实在是今年......“
“今年蜀地贡缎被水淹了？江南织造罢工了？“若儿冷笑，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还是说，老夫人亲笔定的份例单子也敢作废？“
翠儿瞥见册页间露出的朱印一角，忽然轻笑：“周妈妈，把西跨院的衣裳料子取来。“她指尖抚过自己衣襟上精致的盘金绣，意有所指：“可要仔细挑，别——委屈了五姑娘。“
管事婆子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在樟木箱底拖出一匹灰褐色的粗葛布。“啪“地甩在案上时，竟震起一层细灰。那布料粗粝如树皮，边缘还带着虫蛀的痕迹，分明是给下等仆役做鞋底的料子。
若儿的指尖在触及布料的刹那僵住了。按《林府规例》，即便是庶出姑娘，每季也该有六尺松江棉、两匹潞绸。她忽然想起五姑娘袖口磨出的毛边，那孩子连件像样的中衣都没有。
“怎么？嫌差？“婆子叉着水桶腰，金鱼眼里闪着恶意的光，“三房那位原就是破落户出身，穿这个正合适。“
翠儿倚着门框轻笑，腕间虾须镯叮当作响。她故意抚平自己身上新裁的月华裙，那银红色的波纹在阳光下漾得人眼花。
若儿突然抓起粗布往婆子脸上掷去。葛布展开如灰云，惊得婆子踉跄后退，后腰重重撞在箱角上。
“哎哟！反了天了！“婆子捂着腰眼嚎叫，“翠儿姐姐您可亲眼瞧见了！这贱婢上次偷我银锞子，今日又来闹事，分明是存心找茬！“
若儿嗤笑：“我偷你银子？你倒是说说，你那点月钱够买什么？莫不是风大了闪了舌头，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婆子气得脸色铁青。她仗着二房撑腰，平日里没少欺压三房的人。前次她污蔑若儿偷窃，闹到二奶奶——李梦晗跟前，若儿挨了三十大板，她却得了赏。如今故技重施，自然有恃无恐。
翠儿瞥了若儿一眼，慢条斯理道：“若儿姑娘，看来你是嫌上次的板子不够疼？“
若儿攥紧手指，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若儿抬眸，眼底似有火苗跳动：“该我的，我一分不差地拿；不该我的，半寸不取。“
翠儿轻飘飘地开口，“罢了。今日是大姑娘的好日子，闹起来谁脸上都不好看。“
婆子啐了一口，恶狠狠道：“且等着！总有收拾你的时候！“
檐下冰棱又断一根，正落在婆子身边，碎成千万片寒光。
若儿逆光而立，单薄的背影被晨曦拉得修长。她弯腰拾起那匹被人践踏过的粗布，轻轻拍去尘土：“料子我拿走，账——慢慢算。“
远处喜炮声随风飘来，惊得她耳膜微震。小丫鬟抱着绸缎匆匆跑过，湘妃色裙摆扫起泥点：“快！大娘子等着看嫁衣呢！“话音未落，人影已消失在游廊尽头。
若儿边走边低头摩挲粗布，掌心发疼——这边三房连冬衣都无着落，那头嫡女婚事却成府中头等大事。寒风掀起她鬓发，门楣上的喜字在暮色中轻晃，恍如讥笑这深宅里的冷暖明暗。
此时的正院上房内，沉水香的青烟自鎏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起，在雕花房梁间织就一张朦胧的纱帐。大娘子苏瑾端坐在缠枝牡丹纹镜台前，一袭暗红色织金云纹喜服将她的肌肤衬得如新雪般莹白，腰间蹀躞带上的羊脂玉佩纹丝未动，恰似主人此刻强压的怒意。
她纤长的指尖正抚过妆奁中那支御赐的九凤衔珠金钗，忽闻身后“扑通“一声闷响。
“夫人...“柳儿跪伏在地，新换的杏色裙裾在青砖上绽开一朵残败的花。这个从尚书府陪嫁来的贴身丫鬟，此刻却抖得连鬓边绢花都在簌簌颤动。满府上下谁人不晓，这位看似端庄的大娘子，当年带着圣眷嫁入林府，不出三载便将中馈大权尽收掌中。即便是最得宠的三房，在当家主母面前也得规规矩矩低头问安。
铜镜中映出大娘子微微蹙起的柳叶眉：“说清楚。“
“老爷到——“
锦帘忽被掀起，林老爷踩着鹿皮靴跨入门槛，见屋内气氛凝滞，笑着去抚妻子肩头：“前头宾客都到齐了，新姑爷的花轿也该...“
“忠勤伯府未如约送全聘礼。“大娘子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雪花落在剑刃上，“这是要打我们林府的脸。“
林老爷眉头一跳：“许是有什么误会？“
柳儿额头紧贴冰凉的砖石：“姑爷家的长辈说...说我们门第不够...“话音未落便重重磕了个响头。
“咔嚓“一声脆响，妆台上那支金钗的凤首突然歪斜——大娘子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竟将东珠掐出了裂痕。她望着铜镜里完美无瑕的妆容，忽然轻笑：“老爷，茹儿可是您嫡亲的骨血。“
林老爷挥退下人，转到妻子身后为她揉肩。掌心那道陈年箭伤磨蹭着织金衣料，发出沙沙轻响：“许是传话的人听岔了？咱们茹儿与世子...“
“两情相悦？“大娘子猛地转身，发间步摇的珍珠串簌簌相击，“若是二房那个兰丫头遇上这事，你怕是要提着祖传宝剑去忠勤伯府问罪了罢？“
窗外的雪光透过茜纱窗，在林老爷眼角映出细碎的纹路。他俯身执起螺子黛，就着妆台为妻子描眉：“你这话说的我可就伤心了。记得茹儿出生那年，我在边关收到家书，说你硬是撑到腊月廿八才生产...“笔尖轻轻扫过眉梢，“后来她吐奶，你嫌婆子们手重，深更半夜都是我们俩亲手照料...“
大娘子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松了松。
“学武也是。“林老爷取过金钗，小心簪进乌云般的发髻，“谁家闺秀像她似的整天耍枪弄棒？可你说姑娘家也该有自保之力...“他突然压低声音，“世子常随太子习武，两人在演武场初见时就...“
“我的茹儿难道配不上他？“大娘子声音里淬着冰碴。
“胡说！“林老爷声调陡然拔高又急忙压下，“去年春猎，连圣上都夸她'巾帼不让须眉'...“他轻轻按住妻子肩头，“别担心。“
“若是茹儿受半点委屈，我第一个饶不了你。“说着大娘子似是要哭的样子。
林老爷闻言失笑：“别说你了，就是我也要掀了忠勤伯府的屋顶。“
苏瑾斜睨着丈夫，紧绷的唇角终于松动。
林老爷见状立即道：“放心，我去处理。“转身掀帘而出时，对廊下心腹厉声道：“去查！让源哥儿一道去，看看究竟哪个不长眼的在生事！让府里继续准备，照旧迎亲。“后又回头对房内保证：“定要他们给林府个满意的交代。“
这源哥儿乃大房嫡出的心头肉，自小便是锦绣堆里养出的玉人儿。一笔颜筋柳骨能得翰林学士击节赞叹，更难得那拳脚功夫也颇得边关老将的真传。
对长辈晨昏定省从无疏漏，便是对府里最末等的婆子也温言细语。待弟妹们更是掏心窝子的好，尤其是对他屋里那个粉团儿似的妹妹，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若叫他知道谁敢背地里说他妹妹半句不是，那素日里含笑的眉眼立时就能凝出冰碴子来。
大娘子望着晃动的锦帘，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轻轻刮过金钗上的裂痕，那东珠的裂纹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铜镜中映出她微垂的眉眼，眸色沉沉如古井深水，倒映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斑驳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