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韩五’笑着搓了搓手。
“还不是杏子堡那帮贼厮鸟下手太黑,关扑一点情面不讲,钱在我手里没过夜,便尽数填到这帮杀才腰包去了。”
关扑就是赌钱,大宋虽然明令禁止,但是民间又都十分火热,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都喜欢玩几把。
好赌、好嫖,还经常白嫖。
再加上泼韩五这个外号。
陈绍已经基本确定,这汉子很有可能就是韩世忠。
刘光烈笑着捶了他一拳,叫丫鬟搬来个座位。
“这是我表弟陈绍,你在那天降山的功劳,就是被他买了去了。”
“邵哥儿,这是韩世忠,人人都叫他泼韩五,我先前跟你说的先登斩首的军汉就是他。”
陈绍有些汗颜,自己的战功,还真是从他这买的。
“原来是韩大哥,久仰久仰。”
韩世忠却根本不放在心上,扯了根鸡腿嚼了起来。
见陈绍神情古怪,他笑道:“这位小哥也莫要见外,这功劳给了你,至少还能见到些钱财,总比被姓辛的狗才拿去要好。”
刘光烈笑道:“这话不假,我家不买你这功劳,恐怕你泼韩五一个大子也瞧不见。”
韩世忠干笑两声,继续埋头干饭。
他吃的满嘴是油,端起桌上的酒壶就喝,也不管是谁用过的。
李桂姐有些厌恶,悄然退了出去,只剩下三人继续吃酒。
陈绍有心结交,但是很快就发现不对劲。
别看这韩世忠嘴上说的豁达,吃喝也不客气,但是语气、神情都有种淡淡的疏离。
陈绍仔细想了一下,大概摸到了他的心思,像刘光烈这样的将门子弟,虽然是出手阔绰,帮他还钱。
但是把冒领军功这样的事,毫无避讳地说出来,还用言语讥讽他。
显然这些将门子弟,并不拿底层的兵卒当回事,即使猛的如同韩世忠这样,动辄陷阵先登、斩将夺旗,也难以跨越将门和普通士卒的鸿沟。
韩世忠吃的亏多了,要么是已经心灰意冷,要么就是暗藏怨气。
喝了一会,刘光烈不胜酒力,歪倒在桌前。
李桂姐扶着他进了卧房。
陈绍和韩世忠也起身一起离开。
到了门外,陈绍见左右无人,看着满身酒气的韩世忠,从腰间解下钱囊,“韩大哥,这次冒领军功,心中着实过意不去,今后若是有什么差遣,尽管言语一声。”
韩世忠握紧了钱囊,大声推辞道:“兄弟快收回去,已经给过钱了,这是作甚!”
陈绍笑着拱了拱手,转身上马离开。
他的钱囊里装的钱其实不少,这次他准备请刘光烈的,为的是让这个表哥帮自己谋个出路。
没想到,原身的姑姑已经出手了。
陈绍当然也没指望这点小恩小惠,能让韩世忠这样的人倾心结交,但是至少降低一点冒领他军功的恶感。
将来这厮是要大放光芒的,留个好印象不是坏事。
拿着钱囊,韩世忠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珠一动,随后笑着啐了口唾沫,又转头钻进了隔壁的院子里。
城郊的小路旁,晚风清爽,收割完的褐土、黄绿色的野草夹杂其间,田垄间还有寥寥白烟,是有人在焚烧秸秆。
他这庄子沿河流而建,南北朝向,两侧山坡,中间一条桃花溪,流经村中地段,水势平稳,浅底清澈。
庄客们在两岸开垦田地,引水灌溉。闲时,有人撒网捕鱼,或使鱼竿钓鱼,或放些竹笼,其中置着诱饵,引鱼虾自投罗网。
庄客们见他回来,格外的卖力,虽然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活了。
陈绍骑着马,在田垄间的小路上走着,像是在巡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只听流水淙淙,见得波光粼粼。
有些偷挖野菜的妇人,见了他赶紧低头,眼神躲躲闪闪,陈绍也不在意。
如今世道艰难,这些人在自己田里偷挖些野菜,说不定就是一家人救命的口粮。
其实他就是想醒醒酒,顺便练一下骑术。
陈家的田产,都是原身的父辈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来的。
按理说握着这些田产,即使是不求上进,他也能当个富贵乡绅了。
靠着前世的见识,抄袭几首诗词,积攒些名望,赚些钱财,然后娶妻生子,听上去也不错。
可惜,这是北宋,还踏马是赵佶当皇帝。
虽然不知道靖康耻具体还有几年,但是童贯都来西北主事恁久,估计没多少时日了。
这童贯也是个腌臜货,志大才疏,一门心思要证明自己这个太监,比有鸟的汉子更加爷们。
平日里吆五喝六的装的挺是那么回事,碰到真难打的金兵,一下就怂了。
西北落到这阉货手里,和赵佶一道,早晚把西军坑死算完。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庄客们收拾器具,准备回家,这时候的人大多是天一黑就睡。
一来没有钱买煤油点灯,更别提蜡烛了;二来也是保存体力,毕竟一天只吃两顿饭。
见陈绍过来,众人纷纷直起腰,和马背上的陈绍打招呼。
陈绍跃下马来,和他们一道走进土夯高墙围成的庄子。
这些庄客年纪普遍偏大,在西北,年轻力壮的都要去当兵。
这些也都是在战场上熬下来的。
陈绍不动声色,一边闲聊,一边把话题扯到军功上。
“我有一个朋友,他在前线趁夜登城,斩首二级,割下护城毡。你们说,似这等战功,能混个什么武官当当?”
一个老庄客小声道:“不好说,东家这朋友,有门路么?”
陈绍挠了挠头,心里一阵无语。
另一个庄客说道:“要是有门路,是那些将主家的子弟,这样的战功可以混个统制、都虞侯了。要是没门路,肯使钱,也能做个八九品的将校。”
“若是既没有门路,也不肯使钱,那八成会被人冒领了军功,什么都落不着。”
他们都是乡兵中的‘弓箭手’,对这种事门清,说的竟然分毫不差,韩世忠可不就是第三种么。
陈绍沉默不语,心中暗忖自己属于哪一类。
姑姑是鄜延路总管的妾室。
你说她有门路,她是个妾,你说她没门路,她是刘家的人...
陈绍印象中,这姑姑在刘府混的挺不错。
要不要委婉地提醒她一下,别忘了给童贯老贼送点礼?
陈绍马上又摇了摇头,估计姑姑比自己想的周全。
就在众人即将散去的时候,突然从旁边的草棚里,传来一阵夹杂着哭声的呼救。
几人赶紧围了上去,只见庄子里的妇人董氏坐在干草堆上,正擦着脸上的泪水。
她怀里抱着一个十分壮硕的胖少年,这小胖子短小粗壮,身材好似个磨盘。
这少年面色青紫,像是个茄子,蜷在董氏怀里,像是个虾米一般。
仰起的脖颈绷出狰狞的青筋,眼白上翻的模样又像是个死鱼。
陈绍一眼就看出了怎么回事,他上前一把拽过小胖,三指扣住胸骨下方,左手成拳抵在凹陷处。
小胖后背紧贴他胸膛,能清晰摸到脊柱的震颤。然后陈绍右臂发力向上顶,少年喉间突然爆出闷响,噗的一声吐出个整枣来。
得救后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周围的人见他没事了,又都围着嬉笑打趣起来。
“董家娘子,这董大虎是不是又去偷枣子吃了?”
地上的枣子就在那,根本没法抵赖,董氏偷偷看了一眼陈绍,见他没有出言责怪,胆气稍微壮了些,掐腰骂道:“高二,东家都没说什么,显着你能了!”
她眼里还挂着些泪花,没想到马上就能翻脸骂人,确实是有点泼辣。
“我们都饿的面黄肌瘦的,偏你这儿子胖得像颗球,暗地里还不知道偷了东家多少东西。”
“你放屁!”董氏生怕陈绍信了,赶紧骂道:“你个黑心烂肝的贼贱人,你那干瘪老婆没奶水,养的你儿獐头鼠脑,还冤枉我来了!怎不叫天雷劈了你家灶头!”
说完还很自豪地挺了挺胸。
确实是...
很有实力。
正在旁边看热闹的高家娘子一听,顿时不干,撸起袖子就要来挠她。
已经恢复过来的董大虎见娘亲和人打架,也跑过来帮忙。
他一来,周围的人纷纷躲避,这憨儿笨头笨脑,但是力大无穷。
有时候庄子里牛病了,让他去拽着爬犁,耕起地来比牛还快。
陈绍板着脸,大喝一声,“闹够了没!”
董氏一听,赶紧拽住董大虎,叫他来给陈绍磕头。
她怕陈绍追究他们娘俩偷果子的事,比她儿跪的还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的泼辣跋扈早就不见,哭啼啼地抹了抹眼泪。
“东家,我们家大虎实在饿得不行,就在院里的地上,捡了几颗枣儿。”
董大虎不知所以,也跟着跪倒,直愣愣地看着娘亲,“娘,不是你叫我打的枣么,怎么说从地上捡的?”
周围的人又都哄笑起来,董氏脸上挂不住,抬手就扇了自己儿子一巴掌。
董大虎一脸委屈,他虽然憨直,但是极其孝顺,挨了一巴掌也不敢顶嘴。
陈绍没忍住也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刚才被董大虎一拳打断的木桩,说道:“都散了吧,如今地里没什么活。明天我请个武师来庄子里,教些枪棒,没事的可以一起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