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理塘土司的阳谋

热闹的宴会结束,人群散去。

酥油灯在鎏金灯台上摇曳,将密宗壁画上的护法神映得忽明忽暗。扎西老爷摩挲着案几上的鎏金地图,指尖停在墨线勾勒的藏南边界。窗外传来雪豹的低吼,混着远处经幡在风中的猎猎声响。

“贤婿啊。“扎西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烟熏过的老牛皮。他抬起沟壑纵横的脸,银制护身符在胸前晃动,折射出冷光。

张宸曦正襟危坐,新婚的锦缎藏袍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注意到岳父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正不断敲击地图上“达旺”二字,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1903年,”扎西的瞳孔突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英国人的马蹄踏进了布达拉宫。”老人抓起银茶壶的手青筋暴突,壶嘴倾泻出的茶汤在碗中激起漩涡,“十三世达赖喇嘛的袈裟,沾满了大昭寺前的尘土。”

窗外“咔嚓“一声脆响,不知是树枝折断还是卫兵踩碎了冰凌。张宸曦看见岳父的耳廓微微抽动,像警觉的雪豹。

“十年后——”扎西突然将茶碗重重顿在案几上,飞溅的茶渍在羊皮地图上晕开,宛如血污,“英国人的钢笔,在西姆拉划走了达旺!”他猛地展开一卷泛黄的条约副本,羊皮纸边缘的烧焦痕迹像被野兽啃噬过。

张宸曦伸手触碰条约上歪斜的藏文签名,指尖传来羊皮纸特有的冰凉。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比武招亲时的血渍。

“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扎西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女婿的脸。张宸曦闻到老人身上混杂着麝香与铁锈的气味,“传教士的十字架底下——“枯瘦的手指戳向自己眼窝,“藏着测绘仪!“

一阵寒风掀开牦牛毛门帘,墙上的唐卡“哗啦“作响。张宸曦看见画中的大威德金刚正怒目圆睁,与他岳父此刻的神情如出一辙。

“1888年亚东开埠时,”扎西从牙缝里挤出话语,金牙在阴影中闪烁:“我阿爸就说过,英国人的茶叶里泡着刀剑。”他突然掀开地毯,露出暗格中的燧发枪,枪管上的维多利亚女王徽记覆满灰尘。

张宸曦蹲下身,指腹擦过枪托上刻的英文编号。铜制部件冰冷的触感让他想起卓玛陪嫁的那把英国裁纸刀。

“现在他们在理塘——”扎西的靴跟碾过地图上墨点标注的位置,羊皮纸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建了军火库,还扶植旺堆那个叛徒!”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的血丝在银须上结成冰晶。

门外传来脚步声,卓玛端着药碗愣在帘外。她新婚的银饰在黑暗中泛着微光,像雪地里闪烁的星子。

“老爷!”药碗“当啷“砸在铜盆里,管家昌吉冲进来时踢翻了炭盆。火星溅到条约副本上,烧出几个焦黑的洞。

扎西却大笑起来,染血的胡须随着胸腔震动:“烧得好!”他一把抓住女婿的手腕,力道大得让骨骼“咯咯“作响:“贤婿,你在比武场能赢,在战场上能胜……”

张宸曦感到掌心被塞入个硬物。展开一看,是把钥匙,齿痕间还沾着凝固的血渍。

“军火库的钥匙,”管家突然开口,声音比雪山融水还冷:“是我们卧底偷来的。”他新婚的珊瑚项链在喉间起伏,“代价是他被剁碎的右手。”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张宸曦突然想起比武招亲那夜,多吉倒下时喉间发出的也是类似声响。钥匙的锯齿陷进他掌心,疼痛异常清晰。

“两天后,”扎西用染血的手指在地图上画出血色路线,“达旺的军火,会运去巴塘。”老人突然剧烈喘息,却死死按住女婿的肩膀,“我要军火库变成烟花,要旺堆的脑袋——”

“——挂在理塘的经幡柱上。”管家接话时,月光正好照在他给女儿的陪嫁,英国匕首上。刀鞘的珐琅彩绘着伦敦塔桥,此刻正反射出妖异的光。

张宸曦与土司说完话,刚踏出大厅雕花木门,就被躲在廊柱后的月牙一把揪住了耳朵。“哎哟!轻点!”他龇牙咧嘴地弯下腰,月光下看见少女杏眼圆睁,两颊因怒气泛着红晕。

“跟我来!”月牙拽着他穿过庭院,绣花鞋踩得鹅卵石哒哒作响。

茶铺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投下斑驳的光影,茶客们交头接耳,东张西望。“看什么看,脑袋有包!”月牙怒骂一个直盯盯看着她的胖子,逼迫胖子转头回去,她才解气。“啪“地将两块银元拍在榆木桌上:“上最好的雪芽!”

茶香氤氲中,月牙突然倾身向前,银饰叮当作响。“你明天去退婚。”她指尖戳着茶杯,碧绿的茶汤映出她紧蹙的眉头。

“为什么?”张宸曦慢条斯理吹开浮叶,抬眼时撞见她眼底闪过的慌乱。

“虽然我对你有些好感,但是,我要嫁给桑杰表哥,你知道的。”她声音突然拔高,引得邻座客人侧目。

窗外传来整齐的皮靴声,二十几个印度士兵持枪围住了茶铺,领头的军官用生硬的四川普通话喝道:“跟我们走!“

英式小楼的壁炉里柴火噼啪作响。张宸曦悄悄碰了碰月牙的手背,朝月牙使了使眼色,让她去试探。月牙假装听不懂,没有理他,甩开他的手。他无奈地掏出那把鎏金匕首,刀鞘上英国皇室徽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张月牙秒懂,说明他会考虑两人的婚事。

她大步上前,用手大力拍打书桌:“放肆!土司家的公主也敢绑?”

印度长官面无表情地擦拭眼镜。张宸曦突然拽住月牙的藏袍后领将她扯到身后,推开面前的印度士兵:“他们是印度人,要说英语。”他抓住后面一个猩红制服军官的前襟,大喊:“How dare you kidnap people in broad daylight.I am from the central government.”

军官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细线:“Relationship?(什么关系)”

“我们是夫妻!”张宸曦突然扳过月牙的脸,在众目睽睽下重重亲在她左颊。少女耳尖瞬间红得滴血,却挺直腰杆瞪向士兵们。

檀香与火药味混杂的空气中,橡木门突然洞开。

桑杰握着转轮手枪大步跨进门内,藏青色呢子大衣下摆沾着夜露,在灯下泛着冷光。当他锐利的目光落在月牙脸上未褪的红晕时,薄唇瞬间抿成一道刀锋般的直线。他深邃的眼窝里,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捏着枪柄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青筋如同盘错的树根暴起。

“月牙。“桑杰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个字都砸在地上。他下颌线条绷得极紧,太阳穴处隐约可见跳动的青筋,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阴沉得可怕。当他看到月牙仍被张宸曦搂在怀中时,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左眉上那道旧伤疤突然变得鲜红如血。

月牙这才如梦初醒,慌乱中连脖颈都泛起粉色。她急急推开张宸曦的手,却不小心碰到他温热的手心,触电般缩回手指。低垂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不安的阴影,她咬着下唇偷偷抬眼,正对上桑杰燃烧着怒火的眼眸,又像受惊的小鹿般慌忙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