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墨痕

光绪二十四年深秋,青石板缝里的霜花还未化尽。老童生陆文远蜷缩在贡院墙角,指节深深陷进砖缝里,喉间涌上的血沫在白胡子上凝成暗红冰晶。监考官踢开他僵直的腿,瞥见他攥在掌心的准考证——「陆文远,七十二岁,第二十八次应试」,墨迹被血浸得发皱。

一、春闱

道光二十三年春,十六岁的陆文远攥着母亲卖金簪换来的盘缠,跟着同乡的举子踏上进京路。他背着装满《四书章句集注》的竹箱,在颠簸的马车上默诵八股,车轮碾过石子的声响都能化作平仄。

贡院号舍的霉味混着墨香钻进鼻腔,他铺开宣纸,砚台里的松烟墨还未研开,隔壁号舍突然传来撕纸声。那是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正把写满字的卷子撕成碎片,鲜血顺着指缝滴在「之乎者也」之间。陆文远攥紧毛笔,在《论语·为政》的题目下写:「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放榜那日,他踮着脚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寻找,指尖划过「陆」字开头的段落,心却随着视线跌落。最后一抹夕阳把「陆文远」三个字的虚影,永远留在了他瞳孔深处。

二、秋试

咸丰元年,陆文远的鬓角生出了白发。父亲临终前枯瘦的手抓着他的衣角:「中了……咱家就能抬旗了……」母亲变卖了最后半亩薄田,换来的钱只够他买半担炭火。秋夜的号舍里,冻僵的手指捏不住笔,墨汁在宣纸上洇成黑团,他呵着白气,把冻硬的墨锭焐在胸口。

放榜时暴雨倾盆,他在雨幕里狂奔,雨水冲刷着榜单上的字迹。「陆」字下面没有他的名字,泥水浸透的长衫下,贴着母亲绣的平安符,金线绣的「魁星」早已褪色。

三、冬闱

同治七年,陆文远的妻子在产房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跪在灵堂前,怀里抱着今年的考卷,烛火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句子上摇晃。七岁的儿子攥着他的衣角:「爹,娘说等你中举……」

光绪九年,儿子背着行囊去省城谋生,临行前塞给他一包桂花糕:「爹,别考了。」陆文远把糕点锁进书箱,箱底压着二十三张落第文书,每张纸都被翻得起了毛边。

四、终章

光绪二十四年的考场上,陆文远的牙齿在寒风中打战。他望着砚台里结的冰碴,突然想起母亲熬的姜茶。笔尖触到宣纸的刹那,喉头腥甜翻涌,血珠溅在「学而优则仕」的句首,晕开一片暗红。

当放榜的锣声穿透晨雾时,陆文远的身体已经凉透。新科秀才的名单上,「陆文远」三个字赫然在列,墨迹未干。监考官从他怀中掏出本破旧的《科举程式》,书页间夹着半块发霉的桂花糕,还有张泛黄的字条,是儿子十年前写的:「爹,平安就好。」

贡院外的梧桐叶纷纷坠落,盖住了老人鞋底的血痕。他用七十二年光阴,在科举的长卷上,写就了一个永远无法闭合的破折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