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航

永乐十一年，正月，

南直隶，刘家港。

人声鼎沸，彩旗招展。

时隔四年，奉皇命三下西洋的庞大宝船舰队，终于在万众瞩目下，浩浩荡荡地驶入了长江口。

江风带着水汽，吹得码头上林立的旌旗猎猎作响。

宝船舰队如同巨大的海兽，在水手的号子声和无数小船的引领下，正缓缓收起巨帆，依次靠向码头。

为首的那艘，正是三宝太监、正使总兵官郑和所乘的帅船。

立于帅船的望台上，一名身形尚显单薄的少年，正默默注视着越来越近的陆地。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玉簪束起，身着一身特赐的绯红麒麟常服，衬得那张被海风雕琢过的小麦色面庞更显英挺。

他便是当今永乐皇帝朱棣的亲孙，汉王朱高煦的嫡长子——朱瞻壑。

朱瞻壑的眉宇间，既有少年人的清秀，又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静，尤其那双眸子，深邃明亮，仿佛承载了远超这个年纪的见闻与思虑。

四年多了，终于又踏上这片土地。朱瞻壑微微眯起眼睛，心中五味杂陈。

四年前的那次落水高烧，他意外觉醒了宿慧，便知晓自家老爹朱高煦未来的悲惨结局——谋逆不成，瓦罐烤肉。

而他自己，更是个在历史上活不过永乐十九年的“早夭”背景板。

历史甚至没有记载自己的死因，病死？还是有什么隐情？这具身体确实算不上强壮，落水大病就是证明。

近有早逝之厄，远有家族覆灭之危。一边是鲁莽冲动、随时可能引火烧身的老爹汉王，一边是光芒万丈、几乎已内定储君之位的“好圣孙”堂兄朱瞻基。

留在京城，似乎只有死路一条。 

卷是卷不过那位天选之子的，那咱就润！

下西洋，便是朱瞻壑选择的破局之路。

海的那边是什么？是无尽的财富，是广阔的空间，或许……也是能治好他这“早夭之症”的奇人异物？

更重要的是，那是天高皇帝远，远离京城权斗漩涡，一个可以让他积蓄力量、另起炉灶的舞台。

在广阔的海外积蓄力量，寻找改变命运的契机。而那些来自后世的知识，便是他最大的底气。

然而，当朱瞻壑向皇爷爷朱棣请命随郑和一同下西洋时，这位永乐大帝却只以为这个孙子把出海当成了游戏，一口回绝。

不死心的朱瞻壑又偷偷摸摸地从京城溜了出来，一路南下，买通了刘家港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吏，伪装成小吏的远房侄子，准备混上宝船。

眼看就要成功，谁曾想在船队启航前的最后一次人员核查时，被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给逮了个正着。

本以为“偷渡大计”就此泡汤，自己要被押回京城严加看管，谁知皇爷爷朱棣在收到纪纲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后，非但没有雷霆震怒，反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这个臭小子！有种！真他娘的有种！老子不让他去，他居然敢跟老子玩偷渡？”

最后，朱棣大笔一挥，居然准了他“偷渡”的行为，只是传旨给郑和，让船队到了占城后，就把他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或许是天意，船队在半途遭遇风暴，淡水舱破裂，导致舰队陷入缺水危机。

朱瞻壑又凭借着宿慧中的知识，提出了用桐油麻布内外加固修补水舱，以及用木炭、细沙制作简易滤水器净化污水的法子，这才力挽狂澜，解了舰队的燃眉之急。

也因此，郑和对他刮目相看，亲自上书朱棣，恳请留下他继续随船历练，称其“聪慧机敏，智解危难，于航海大有裨益”。

朱棣接到题本，震惊之余龙颜大悦，不仅准了郑和的请求，还让汉王朱高煦加倍支付了自家儿子的“历练”费用。

就这样，少年朱瞻壑凭借着成年人的心智和超越时代的知识，硬生生在郑和的船队中站稳了脚跟，更是带领船队一口气行至美洲大陆，以至于归航时间也晚了两年……

思绪回到现在。

江岸上那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建筑轮廓，喧闹的人声，甚至空气中隐约传来的食物香气，都在提醒朱瞻壑，那段漫长而奇幻的海上漂泊，暂告一段落了。

“殿下，咱们终于到家了。”一个沉稳而带着些微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朱瞻壑回过身，郑和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旁。

这位统帅着数万将士、威震西洋的大明使臣，此刻卸下了平日的威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

“郑中官。”朱瞻壑微微躬身，行了个晚辈礼：“是啊，回来了。”

四年多的朝夕相处，同舟共济，早已让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超越身份的默契与信任。

但礼不可废，尤其是在即将面圣的时刻。

郑和微微颔首，与朱瞻壑并肩而立，一同望向岸边。

这位三宝太监心中感慨万千。想当初，这位汉王世子，不过是个十岁多的小娃娃。若非陛下最后出人意料地准了他随行，并暗中嘱咐自己多加照拂，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位“特殊”的船客。

谁能想到，就是这个最初让他以为只是来“添麻烦”的皇孙，却在航程中屡屡展现出远超常人的智慧与见识。

尤其是在船队按原定航线抵达满剌加，完成了既定的宣慰和贸易之后，正是朱瞻壑力排众议，说服了他和几位副使，大胆地调整航向，向着那片从未有中原船队踏足过的、更为遥远的东方未知海域继续探索。

那是一段更为艰险，也更为奇幻的旅程。他们遭遇过骇人的风暴，见识过光怪陆离的异兽，也曾因迷航而陷入绝望。

但每一次，这位年少的殿下总能凭借他那匪夷所思的“博闻强识”，帮助船队化险为夷，甚至还指引他们发现了一些闻所未闻的陆地和物产。

郑和至今记得，当朱瞻壑第一次捧着几颗其貌不扬的“土疙瘩”，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此物或可活人无数时，自己心中的那份将信将疑。

若非亲眼看着那些“土疙瘩”在船上用木箱试种后，竟真的生根发芽，结出累累果实，他恐怕也很难相信。

“此次回京，殿下定要将那些域外见闻，尤其是那‘新大陆’的风土人情，以及‘神赐之粮’的由来，细细奏禀陛下。”

郑和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期待：“此番功绩，足以让朝野为之震动。”

朱瞻壑心中微动，他知道郑和指的是什么。

那片被他命名为“新大陆”的土地，以及从那里带回来的马铃薯、玉米、番薯等高产作物，才是他此行最大的依仗，也是他为自己，为大明未来所布下的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瞻壑明白。”他平静地回答：“只盼此行所获，能不负皇爷爷所托，不负郑中官一路的照拂与信任。”

郑和欣慰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想，何止是不负所托，简直是远超预期。这位年少的殿下，已经用他的智慧和远见，赢得了整个舰队上下的敬重。

船只缓缓靠岸，巨大的跳板搭下。

码头上，早已等候多时的礼部官员和内侍们一拥而上，一片喧闹中，朱瞻壑随着郑和走下帅船，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应天府，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