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现在不想考第一名

周末的讲座如期举行。

乔伊坐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窗外是老教学楼剥落的青砖墙,几只麻雀蹲在窗台上,啄着风吹来的饭粒。她攥着一本绿色封皮的笔记本,翻到某页又翻回来,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到讲台前那位正在调投影仪的青年男人身上。

他就是齐教授,戴着一副茶色镜片的眼镜,穿一件陈年米灰西装,袖口有点磨毛,整个人文质彬彬,不苟言笑。

“这个时候的他,还不算很有名吧?”乔伊在心里默念。她记得很清楚,二十年后,这人会成为青华量子实验室的领军人物,而现在,他还只是在铜山大学里,讲《古代文学与科技精神》的副教授。

“你也对他感兴趣?”

一个带着香皂味和玫瑰味混合的声音忽然凑过来。

乔伊一愣,转头看见王昭,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她旁边。她穿着标准校服,但袖口整整齐齐,白袜子配着米白球鞋,额前碎发别得服帖,只涂了一点透明唇油,整个人显得意外地素净。

“你不是去找马星遥了吗?”乔伊低声问。

王昭笑了笑,眼神落在齐教授身上,语气淡淡的:“他今天约的不是我。”

乔伊怔了怔。

“我小时候是第一名。”王昭忽然说,像是在聊天气。

乔伊偏头看她,没接话。

王昭看着讲台前那个正调幻灯片卡带机的身影,轻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从小就是那种靠脸横着走的女生?”

她的眼神没有敌意,只有一点说不清的倦意,“其实我爸以前是处长,后来下海做生意,失败得一塌糊涂。有一阵,家里饭桌上只剩酱油拌饭。我那时候在省重点,每天早上五点起来背单词,中午抱着饭盒坐在图书馆楼梯口做题。”

“后来呢?”乔伊轻声问。

“后来翻盘了。”王昭轻声笑了笑,“我爸跟煤矿那边扯上关系,一下子车换了,房子也换了。再后来,就转来这边。”

她顿了一下:“我以为我可以轻松一点,不用再那么累了。”

“结果别人说你靠关系。”乔伊看着她。

王昭点头,耸了耸肩:“没人再在乎你拼过命,反正你现在穿得比他们好,吃得比他们香。”

她把视线转回来,忽然问:“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

乔伊没说话。

“我真的考不回以前的第一名了。”她声音很轻,“你要说我不努力?也许吧。但我是真的……累了。”

教室里,投影仪终于亮起来,一道光斜斜打在齐教授的身上。

王昭低声说:“我也想赢一次,不是成绩,是……别的。”

乔伊眉头微动。

“所以你选马星遥?”

王昭没有立刻答,只是侧了侧头,语气像自言自语:“马星遥,是我最后一次想赢的目标。”

她眼神平静,却藏着锋芒,“我知道你跟他越走越近。”

“你要说我嫉妒,行。我认。”她盯着乔伊的眼睛,语气却异常克制,“但乔伊,如果你只是玩玩他,请你放过他。”

乔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回了一句:“你想多了……”

两人对视了几秒,空气像被拉紧的橡皮筋,拽得两边都在发疼。

这时,灯光一暗,齐教授清了清嗓子:“大家好,今天我们讲的内容是‘古典诗词中的时间观与现代物理思维’。”

讲台边,一台老式投影仪吱呀吱呀地转着,打出带着灰点的幻灯片。

乔伊低头,抚了抚笔记本的书角,眼神却再没从王昭那张看似平静却藏着波澜的脸上移开。

教室的灯忽然一暗,头顶那盏老式日光灯闪了两下,总算安静下来。

幻灯机“嗡”地一声转动,白幕上打出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爱因斯坦和玻尔在1927年的索尔维会议上,对着镜头一动不动,像是在凝神等待后世的某种回应。

“量子,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另一双眼。”

齐教授站在讲台前,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声音透着旧派知识分子的底气。身上的呢料西装有点起球,粉笔灰悄悄粘在袖子边。

乔伊一边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一边的注意力却全被身边那位忽然安静下来的王昭牵走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王昭今天穿得格外整齐,校服洗得发白却熨得笔挺,长发扎成一个低马尾,连那双白球鞋的鞋带都系得工工整整。她坐得很直,双手搭在膝盖上,眼睛定定地盯着前排第五位的位置。

那里,坐着马星遥。他穿一件蓝格子衬衫,领口扣到第二颗扣子,神情专注,右手握着一支派克钢笔——那种只有市里新华书店才卖的进口货,笔杆有一点磨痕,看得出是常年使用。那种沉静的用力,在2001年的教室里格外扎眼。

乔伊不动声色地扫了王昭一眼。

她的眼神并不像在看一个同班男生,更像是在看一个什么遥远、晃眼的目标。那目光太专注,仿佛下一秒就要穿透马星遥的背影。

投影幕上的PPT开始缓慢切换,出现一张又一张公式图——普朗克常数、海森堡原理、薛定谔的猫。齐教授讲得入神,黑板边的旧风扇咯吱咯吱地转着,窗外的槐树枝影在光幕上映出斑驳的影子。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喜欢他?”王昭忽然低声开口。

乔伊一怔,没有否认。

王昭嘴角弯了一下,但没有那种一贯的傲慢,反而像是长久沉默之后的一次真心袒露。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从来没看我脸的人。”

乔伊转头看她,目光定住。王昭却只是望着前方,语调平静:“从我高一进校,大家就说我像小张柏芝,说我穿什么都像电视剧里的人物,说我一笑,男生恍神,老师都改分。”

她笑了一下,眼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酸意。

“我以前不信那些话是负担,直到有一天,我故意穿了双细高跟鞋——那种拖拉板跟,在水泥地上‘咔咔’响。”

“结果他走过我身边,只说了一句:‘走路不稳的东西,还不如一个公式实在。’”她自嘲地笑了下,笑声很轻,却很真。

“那一刻我不但没生气,反而觉得,这个人太酷了。他眼里没有我,只有那些解不完的题、做不完的实验。他从不说漂亮话,从不瞄我裙角一眼。”

“我用尽了从前对付别人的办法,他一个都不上钩。”

乔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王昭接着说:“后来,我发现他开始注意你了。”

乔伊轻轻一顿。

投影幕上正好切换出那张最经典的猫箱模型图。齐教授站在幕布前,声音低沉地讲着“叠加态”的悖论。

乔伊却感觉,现实比任何量子叠加都更难预测。

她笔尖微微一顿,听见自己心里,像被拨动了一根久未动过的弦。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2001年,那个没有Wi-Fi、也没有社交软件的年代,喜欢一个人,不是点赞,不是发合照,而是一次次无声地对视,一次次在饭堂角落、教室光影里,忍着心跳与不甘。

乔伊忽然明白了:自己穿越回来,不只是躲开某种命运——她已经被卷进了另一场青春的混战。而且,这一次,没有剧本。

王昭的目光扫过来,语气没火气,却让人更躲不开:“你跟他一样……身上那种味儿,跟我们这儿的不一样。”

“你不是铜山二中的,也不像转学生。你那眼神,沉得像是……过了两世的日子。”

乔伊手一抖,签字笔“哧”地划破了作业纸。

“所以我其实挺烦你的,”王昭顿了顿,眼神却落在前排那个背挺得笔直的男生身上,“但……也有点羡慕你。”

“我喜欢马星遥,不是因为他有多帅。他不抽烟,也不打球,不会在课间操时偷偷看女生。我喜欢他,是因为他让我觉得——也许不靠爸妈,不靠长相,我也能配得上一个人。”

“他不属于我。但我真的想过试一试。”她眨了眨眼,“然后你来了。”

乔伊语气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以为我要抢他?”

王昭摇头:“不是‘要不要’的问题。是你只要站在那儿,他眼神就忍不住追着你走。”

讲台上,齐教授用遥控器“啪”地换了张透明片,投影仪的风扇发出轻微的嗡鸣。

“如果宇宙有可逆的路径,那么我们的未来,也早就藏在我们现在的选择里。”

教室里一瞬间有点静,只有电风扇吱呀吱呀地旋转。

乔伊愣了一下,抬头望向前排的马星遥。

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肩膀上还能看见他用蓝色中性笔写的公式。那背影清冷却干净,像旧课本里印错的一张图,却让人舍不得撕掉。

他不经意回头,眼神正好落在她身上。那一刻,她明白了。

王昭喜欢的,其实不是马星遥这个人。

她喜欢的,是那个“在一团糟的世界里,照样咬牙往前走,还不吭一声”的象征。

乔伊低下头,不再看马星遥,也不再回王昭的话。

她只是慢吞吞地,在作业纸角落,用蓝黑水笔写下四个字:

“回不去了。”

讲座还在继续,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干干的,像冬天鞋底蹭地板砖。

可乔伊知道,从今天起,他们三个人的轨迹,已经再也走不平行了。

——他们拧在了一起。

她没着急接话,翻了一页笔记本,像随口聊八卦一样问道:

“那你干嘛不喜欢刘小利?他条件不错啊,校长儿子,又有钱,人也挺白净的。”

王昭笑了,没回头,声音却像阳光下褪色的窗帘布,有点凉:“富二代?”

她轻轻一哼,眼神望向教室窗外,操场那棵老樟树的树影正被风吹得一晃一晃。

“初中到现在,这种人换着花样来撩我。有的请我坐他爸单位的公车,有的送我那时候正流行的Gucci小夹子,连打火机都是国外带回来的ZIPPO限量版。”

“你知道吗?有个男生,居然在教学楼底下请了个民谣队,给我唱《吻别》。结果那天我数学月考考砸了,直接拿矿泉水瓶砸了他脑门。”

乔伊笑出声:“合着你这是‘分数至上主义’呗?”

王昭也笑了,轻轻的,像老录音机播出的磁带音:“不是我看不上有钱人。”

“是他们都觉得,花点钱,就能让我心动。我不傻。”

她转头看过来,眼神里透着一股疲惫,像连续熬了几晚自习之后的那种倦:“他们喜欢我,因为我长得好看。一开始我挺享受的,感觉自己就像电视里那些女主角。”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但时间久了,我开始想……哪天我不漂亮了,是不是谁都不会留下?”

教室的百叶窗透进斑驳阳光,落在她鼻梁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光斑。

那一瞬间,她不再像大家眼里的“校花”,倒像个在青春期里焦虑、试图证明自己的普通女生。

坐她旁边的乔伊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听懂了她说的每一个字。

这时候,后排的陈树撑着下巴,整个人斜靠在课桌上,突然探过头来,吊儿郎当地开口:“哎,王昭,那你喜欢我吗?”

乔伊正喝水,被呛得一咳。

王昭也一愣,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陈树一脸无辜地眨眼:“我不送Gucci发夹,不唱《吻别》,也没跑车……但我可以送你自己录的磁带,课间弹吉他,下晚自习蹬我那辆凤凰牌车接你回家。”

教室里顿时安静了一秒,连前排都有人偷偷回头偷笑。

王昭眨了眨眼,忽然咧嘴一笑,眼角还带着点调皮:“我最怕的就是你这种——看上去不当回事,实则耍赖成精。”

陈树捂着胸口靠在椅背上,装模作样地叹气:“我的真心,被你碾成了粉。”

乔伊终于笑出了声:“她说得没错,你就是典型的‘打不死的小强’类型。”

陈树一耸肩:“那我就更疯一点好了,省得你们猜。”

王昭斜他一眼:“别贫了。再说话,小红都要从窗外飘进来了。”

陈树赶紧做了个封嘴的动作,双手合十:“好人一生平安。”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窗外树影晃动,风透过窗缝吹进来,带着粉笔灰的味道。青春似乎就在这一刻,短暂地,明亮起来。

齐教授在台上切换幻灯片,正讲到“量子观测与时间塌缩”。投影仪“嗡嗡”地响着,背景里隐隐还响着谁放的MP3音,像是哪首许巍的老歌。

乔伊低头记笔记,手却轻轻颤了一下。

她刚刚写下的,不是课堂内容,而是心里的一个念头:

“喜欢,从来不是看条件,而是看磁场。”

而现在,她身边这两个人,各有磁场,各有引力。

她只是不确定,自己最终会被谁吸过去,又会把谁推远。

讲座暂停片刻,齐教授去后台调投影仪。灯管“啪”一声亮起,学生们纷纷起身,有人去接水,有人往走廊透气。

王昭没动,低头从书包底下摸出一本厚厚的相册。棕皮封面已经有些旧了,边角翘起一小块皮,却仍旧被细心包得整整齐齐。

她犹豫了一下,把相册递给乔伊,语气淡淡的:“你想看看真正的‘王昭’吗?”

乔伊怔了一下,接过相册,翻开了扉页。

那一页,是王昭初一时候的照片——齐刘海,牙套,笑得毫无防备。

乔伊忽然就明白了,那个“高傲”的王昭,其实也一直在偷偷努力,想配得上那个她自己幻想出来的、更好的自己。

第一页,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站在台上的照片。穿着一条银闪闪的泡泡裙,头发梳得一根杂毛都没有,胸前挂着一条大红的“少儿文艺汇演金奖”绶带,笑得像大白兔奶糖一样甜,还带点骄傲。

翻到第二页,是她坐在黑色立式钢琴前弹琴的画面。背景是一块略起褶的红绒布,上面印着“市少年宫”四个大字。她的小手定在键盘上,动作标准得像钢琴教材封面。照片底下用蓝黑墨水写着:“1996年钢琴比赛一等奖。”

再往后,是硬笔书法展览的照片,她站在自己那张“永字八法”旁边,穿着白衬衣和蓝裙子,眼神倔强。照片背面一排钢笔写的字迹清清秀秀:

“书法三等奖。不服,明年拿第一。”

这些照片全是老相馆洗的,用的是厚实的高级相纸,边缘还带点微微卷翘的光泽——那是没有美颜相机、也没有PS的年代,靠胶卷定格下的真实。

乔伊越看,心头越沉。

她看到一张领奖台上的照片,王昭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抱着奖状,脸上是淡淡的笑。照片左下角,一枚鲜红的印章格外醒目:

“铜山市 2000年中考状元”

乔伊的手顿住了,仿佛刚看清一个人真正的底牌。

她抬起头,声音不自觉放轻:“你是……中考状元?”

王昭点了点头,神情淡得像在说明天天气不错:“是啊,挺出人意料吧?”

“你之前怎么从来没提过?”

“说出来有什么用?”王昭靠在椅背上,声音平静,“别人只会说我运气好,说我长得好看,老师偏心我。”

她望着讲台那头,教室灯光打在她睫毛上,投下纤细的影子。

“高一那年第一次月考,我数学考了年级第五。”她轻轻笑了下,“结果卷子上,老师写的是——‘怎么才第五’。”

乔伊皱眉:“她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王昭语气像喝凉水一样淡,“你可以做得很好,但如果你长得好看,他们只会挑你哪儿不够好。”

“那你还留着这些相册?”乔伊小心问。

王昭垂下眼,视线落在相册里那个扎马尾、笑得天真的自己身上。

“怕哪天真忘了自己是谁,”她低声说,“起码这些照片能提醒我——我不是谁的附属品,我曾经是我自己。”

两人都没再说话。

片刻之后,王昭侧头看着她,嘴角勾起:“你呢?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可不像普通转学生。”

乔伊笑了笑,低头翻着最后一页:“我也在努力记得自己是谁。”

她合上相册,轻轻还回去:“这些……真的很厉害。你小时候是那种别人家孩子吧?文艺、成绩、样样拿奖。”

王昭怔了下,笑容却带出一丝酸涩:“所以我现在才这么讨厌现在的自己。”

还没等乔伊回话,后排就响起一声懒洋洋的调笑:

“哎哟,王昭,我越听越觉得你有故事,越听越喜欢你了。”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陈树整个人瘫在椅背上,腿搭在前排座椅上,嘴里嗑着五香瓜子,“咔哒咔哒”响个不停,边吃边笑:“中考状元、钢琴比赛、书法展览、文艺汇演……你这简历,搁我们县教育局门口贴出去都得围一圈人看。”

他说着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你就是不喜欢我,我也想倒贴你试试。”

王昭翻了个白眼,抄起笔记本就往他脑袋上比划:“闭嘴吧你,瓜子壳蹦我这儿来了。”

“哎哎哎,别动手,我是被感动了!”陈树一边歪头躲,一边笑得像刚逃课被抓住的学生,“我一直以为你就会嘴巴毒、杠精附体,结果没想到——你背后居然藏着个拼命卷的灵魂!”

乔伊也笑了,鼻尖却有些发酸。

她忽然觉得,王昭并不是什么“对手”或者“假面校花”。她身上那股“什么都不服输”的劲儿,像极了某个早几年拼命追着奖状跑的自己——那个很努力,但总觉得没人看见的女孩。

讲台那边,“咔哒”一声,投影仪重新亮起。

齐教授清了清嗓子,把幻灯片翻回首页,大白字在蓝底上亮出来:

《你、我与时空:量子纠缠与命运路径》

乔伊的心莫名一紧,像被什么轻轻敲了一下。

她有种预感——从这一刻起,不只是物理课要重新开讲了。她的情感、她的选择,甚至她曾努力回避的一些记忆,也要一一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