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集贸市场——塑料凳上的饭香,是她记忆里最温柔的杂音

周六上午九点半,铜山市东关集贸市场。

阳光还没完全升高,街边的遮阳棚已经支起来了,蓝白相间的雨布“哗哗”响。空气里混着热豆浆、酱香饼、干电池和新塑料味,一如既往地烟火热闹。

乔伊拎着一个浅灰色小布兜,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开衫和蓝色长裤,校服藏在包里。

她低着头在人群里穿梭。

耳边是贩子一声声的叫卖:

“录像带——《古惑仔》《还珠格格》都有!”

“十块钱三件T恤!最后清仓喽!”

“新货金属吊坠!便宜卖啦,学生款、情侣款通通有!”

她走得很快,像是寻找,又像是逃避。

她知道,吊坠的问题瞒不久了。

它已经不止是“发热”了。

昨晚,她再次做梦,梦中自己站在广播塔下,所有天线像蛛网一样朝她汇聚,而那吊坠,像是触发开关。

而陈树……他的眼神也变了。

他正在逼近“真相”。

她不能让他陷得太深。

她不是不信他。

但她知道,一旦她暴露“未来身份”,这个世界的逻辑可能就不再稳定——

而她唯一能做的,是让吊坠暂时“安静”下来。

她来到一个摊位前,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妈,戴着蝴蝶结发夹,手指套着金戒指,一边翻广播杂志一边摆弄金属链。

“小妹妹要什么样的?情侣款?五角星?小圆环?龙凤玉?仿旧工艺也有!”

乔伊扫了一眼,心跳“砰”地跳了一下。

她看到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吊坠。

金属灰,椭圆边,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凹槽,虽然是装饰,但几乎复制了她那个特殊吊坠的“外观”。

她努力压下情绪,指着它问:

“这个多少钱?”

“大的八块,小的六块,给你搭一根线五毛。”

“我要两个。”她说,“一模一样的。”

摊主一边装袋一边笑:“现在小孩儿真潮——跟人配对呢?”

乔伊笑笑,没答话。

她给了十元纸币,拿着两个新吊坠,转身走进了后巷的一家文具店。

她在那里小心拆开新吊坠的结构,再用裁纸刀一点点将真吊坠里的金属内核拆下,塞进新的外壳。

动作不快,但手没有一丝抖。

她知道,她要制造一个假的“我”,给这个世界的监听者看。

而真正的她,要争取时间——去查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2001年。

她走出巷子,阳光已经变得刺眼。她将真吊坠藏进布包夹层,把“新”的那个挂回脖子。

视觉无异,信号却被“物理断路”了。

从此,她的频率,将短暂从这个世界“消失”。

她回头看了一眼市场的入口,人声鼎沸、熟悉又陌生。

这个世界太真实,真实到她差点忘了自己只是个“误闯者”。

乔伊戴着新换的吊坠,走出后巷,重新回到东关集贸市场人声鼎沸的主通道。

阳光透过棚布照下来,有点晃眼。她抬手挡了挡,目光在人群中游移,不知是想继续走走,还是只是想躲一躲那个忽然太沉重的“现实”。

她的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广播摊位在放《心太软》,还有人推销着蓝白相间的按键手机:“联通小灵通!买就送绒布套!”

这一刻,她却忽然被什么绊住了思绪。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和妈妈逛市场的画面。

那是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妈妈穿着白衬衫,笑着蹲下来给她试拖鞋,买了袋山楂片还偷偷揣进她书包里。

那时的世界太温柔了,连风吹塑料布的声音都像在说:“我们还会再回来。”

她走得慢了下来,指尖摸了摸吊坠,这个假的“自己”让她安全,却也让她更孤单了。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乔伊!”

她一怔,转头。

是陈树。

他穿着一件褪色的黑T,校服外套系在腰上,头发有点乱,一只手正端着一大盆袜子往摊位边上的篮子里倒,另一只手还拿着串冰糖葫芦。

他脸上的汗正顺着侧颊往下流,但眼神是真的亮,像在阳光下反射了一整瓶汽水泡。

“你……你怎么在这儿?”她下意识问。

“我帮我妈看摊啊。”他擦了擦手,一指旁边,“我们家摊位就在这儿,袜子、拖鞋、指甲钳、都有。”

乔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顶灰蓝色棚布下,摆着满桌的小百货,后面坐着一个脸色和善、头发卷起的中年女人,正在一针一线缝布袋子。

看到乔伊,她立刻站起身:

“哎哟,是乔伊啊?我听陈树提过你!那个转学生对吧?长得真清秀。”

乔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姨好。”

陈树妈妈一边招呼顾客,一边笑着递过来一杯冰过的橘子汽水:“天气热,喝点冷的。树!别站那傻笑,凳子给人让开点儿。”

陈树“哦”了一声,从摊位后抽出个小马扎,拍了拍上面的灰:“坐吧,贵客。”

乔伊接过汽水,坐在摊位旁边,忽然觉得喉咙有点涩。

这感觉很怪。

他们才刚从影院出来,才刚经历了一段谁也没说透的“沉默插曲”。

可现在,她看着眼前的塑料拖鞋、老绒布钱包、陈树妈妈笑着缝针的样子,她突然不想再逃。

陈树蹲在她旁边,用袖子随便擦了擦脸,说:“我爸出事后……就靠这摊子撑着。摊位是我妈2年前排队抢下来的,一开始卖袜子,后来卖啥有销路卖啥。”

“我现在在学无线电……一开始就是修摊上坏的收音机学的。”

他说得随意,但声音轻。

乔伊听着,没说话。

她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唯一一个“靠一点信念生活下来”的人。

陈树也不只是个“笑着搞笑”的少年。

他是那个从集市一角开始重建世界的孩子。

远处广播摊换了新歌,是陈慧琳的《记事本》。

音响有点杂音,像旧日回响。

而这一刻,乔伊忽然觉得:

也许留在这个时空多一点,也不是坏事。

“中午别走了,一起吃饭!”陈树妈妈笑着说,手上已经在捞面条了,“我今儿早上炖了排骨汤,还有你们学生爱吃的酱茄子。”

“阿姨,不用了吧……”乔伊下意识推辞。

“这孩子客气啥?你是陈树同学,来咱这儿就跟家里一样。”她一边说一边把两副筷子从小塑料桶里拿出来,擦干,摆上折叠桌。

“而且你看他也不买饭了——净跟我蹭饭吃。”

陈树一听,嘀咕一声:“我在帮你看摊还要交饭钱?”

乔伊被他们一搭一唱逗得笑出了声。

最终,她没再推辞,坐在了那张套着格子塑料布的小圆桌前。

桌子两边是一张凉席垫的长板凳和两个凳子,一个腿还有点短,坐上去一晃一晃的。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那种市场边“临时饭桌”的味道。

小时候,她跟妈妈逛菜市场,回来总在家门口那家早点摊借凳子吃碗豆浆油条。

桌子上铺的塑料布总是黏黏的,阳光从防雨布缝隙照进来,有时候还能看见漂浮的灰尘颗粒在空气中飞。

她最喜欢那种乱乱的、热热的、不发达但有烟火味的日子。

不是物质丰富。

但生活踏实。

她眼眶有点发涩,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心里那股突如其来的“回忆感”冲上来。

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陈树妈妈手脚麻利地盛出排骨汤,豆腐切得厚实,旁边是热气腾腾的米饭,还有一盘酱烧茄子冒着油亮的香气。

这不是营养餐,不是打卡的网红食堂。

这是2001年集贸市场背后的生活饭。

是很多八零后记忆里,“最穷但最好吃”的午饭。

“快吃吧。”陈树也坐下,拎了张小马扎,递给她一只木筷,“你不觉得这些菜看着特像老挂历上的‘家常饭’图?”

乔伊点点头,笑了。

“真的。”

她咬了一口饭团,汤泡饭的那种咸香味一下子把她拉回了某种她早已不敢回去的童年时光。

没有WiFi,没有快递,没有刷剧。

只有这一顿饭,一个叫陈树的少年,一位嘴角有油烟气却笑得很温柔的妈妈。

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误入剧本的人。

但这一刻,她忽然觉得——

或许,这种生活才是她曾经真正想要“再来一次”的青春。

不是学术,不是穿越,不是系统提示音。

是坐在塑料凳上,吃着沾了点辣油的米饭,听着炒菜锅和市场叫卖交替响的日常。

是“没什么特别”,但她好想留住的普通一刻。

饭后,陈树妈妈还执意让她带走一包“自己做的萝卜干”。

“你带去学校吃,别和小卖部那种加防腐剂的比。”她说得理直气壮。

乔伊拎着那包用塑料袋裹三层的萝卜干,站在市场出口,看着一车车从城郊送来的蔬菜、一群群穿着碎花布衫的摊主,一条条破旧却活着的巷子……

这一切都那么真实。

真实到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哪天真的就留在这里了。

吃完午饭,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集贸市场那一条条巷子像被阳光晒弯了腰,空气里全是炒粉、缝纫机、和收音机的旧时代味道。

陈树目送乔伊回女生宿舍楼。

她背影不快不慢,布袋里装着饭菜,还有一包用塑料袋裹三层的萝卜干。

她回头朝他挥了挥手,像没事人一样。

陈树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他今天不太对劲。

不是因为热,也不是因为早上摊位太忙。

是因为,从早上七点开始,监听器就“一点反应也没有”。

——624频段,从未如此“沉默”。

吊坠她还戴着,这他确定。

而且近距离接触那么久——吃饭、说话、甚至她低头咬筷子那一下,他都听得清楚。

可耳机里干净得像没插线。

这不科学。

傍晚,他背着旧帆布包,转身走向教学楼后面的那片他最熟的角落。

那里是一间早年被遗弃的理化实验室,半扇门永远关不紧,玻璃窗贴着泛黄的“光合作用演示图”,旁边有他自己修过的老风扇。

他推门进去,熟练地点亮台灯,小铁盒嗡地一声运作,仪表跳动、电容器闪着绿光——

一切准备就绪,唯独——没有声音。

没有电流跳频。

没有刺耳杂音。

没有“滴滴滴”。

他把天线调了三次,换了电压,甚至重新接地。

耳机里,空的。

他愣住了。

一时间,他竟有些慌。

不是因为监听失败。

是因为,他怕自己判断错了。

他以为是乔伊。

他以为,那个吊坠就是钥匙,是发信体,是“Ω-624频段反应源”。

但现在——吊坠还在,信号却没了。

那他之前做的一切推测呢?

他的表格、统计图、模拟图像、比对波段,全是错的?

或者说……

她不是“信号源”——她是被动“激发”的那一个。

他的手不自觉地发紧。

他希望是这样。

他真希望,是自己搞错了。

希望她只是普通人,只是个吃辣条会咳嗽、说笑会红脸、午休会流口水的转学生。

不是什么穿越者、不是什么目标代号、不是什么Ω计划里的受体。

只要她不是——他甚至愿意推翻自己两年来所有的研究。

他摘下耳机,靠在窗边,风吹进来,带着走廊晾晒校服的味道。

他叹了口气,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第一次希望监听器出毛病。”

灯光摇了摇,像也听懂了他的疲惫。

耳机那头,依旧是无声。

但他知道,这种安静只是暴风雨前的真空带。

因为世界不会真的“沉默”。

它只是暂时不说话。

夜色降临,晚自习的钟声准时响起。

整个教学楼像一台老电视机——“咔哒”一下,从生活切进了学习频道。

乔伊坐在第四排靠窗的位置,外套披在椅背上,手里捏着一支已经转不出芯的圆珠笔。

吊坠在她的校服领口下贴着皮肤,冰凉而沉默。

她心里有点发虚。

不是因为今晚的题难,而是因为这个“安静”来得太假。

她太熟悉“风暴前的信号静默”——在青华实验室时,每次启动模拟舱前的5分钟就是这样,一切仪器安静、天线归零、界面无波动,然后——

骤变。

她不敢动吊坠,但她知道,“它”还在。

只不过,它在等。

走廊的风穿过敞开的教室门,吹动每张桌上的试卷,拂乱几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发丝。

广播站放起一首许巍的《蓝莲花》,声音被喇叭拉得沙哑: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这是2001年秋天的风。

混着板擦味、白衬衣、运动鞋、课本纸张与陈年旧窗户的松动声。

陈树站在走廊尽头,靠着栏杆,一手插兜,一手拨弄着一台灰色的BP机——那是他爸留下来的,他改成了能接收短波的监听装置。

他今天没有戴耳机。

他不想再去找“证据”了。

他只是想安静看看这个世界,看同学们奔跑下楼拿热水、楼道贴着“文明寝室”评比红榜的海报、墙角晒着的蓝底白条运动服……

一切都那么简单。

甚至——他忘了乔伊可能“不是这里的人”。

就在那一瞬间——

乔伊抬头,正好透过教室玻璃窗看见他站在走廊尽头的剪影。

她没有叫他,只是看着他。

那一瞬间,她忽然有点动摇。

她低头,在草稿纸角落写下了一句话:

“如果我不是我,我们还会这样安静吗?”

写完,她轻轻撕下来,折成小小的一角,塞进文具盒里。

半小时后。

教室恢复寂静。

乔伊却把吊坠轻轻拉出一点点,放在课本页边。

光照在吊坠边缘——

没有发热。

但她知道,它在记录。

也许记录的是课堂黑板的反光,

也许是某个少年的频率。

也许,是她回不去的自己。

远处广播站切进下一首歌,是《心的祈祷》。

她记得那是1999年的老磁带封面曲。

现在是2001年。

这个夜晚,在慢慢往未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