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奋那一句突兀的“还有图纸吗”,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死水里,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卫国抬起满是绝望的脸,茫然地看着秦奋,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图纸?
都要当废铁卖了,还要图纸干什么?难道还想照着图纸,用泥巴捏一个出来不成?
旁边的维修主任王建国,那张刻薄的脸上更是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讥讽的笑容。
他双手抱在胸前,对着身后的维修工们挤眉弄眼,嘴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疯了。”
几个年轻的维修工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捂住嘴,但那耸动的肩膀却出卖了他们。
在他们看来,这个新来的年轻厂长,要么是被眼前的绝境逼得失心疯了,要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想用这种故作高深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束手无策。
秦奋完全没有理会周围的嘲笑和质疑。
他的目光依然锁定在李卫国身上,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李工,这台机床的原始技术图纸和说明书,还在不在?”
李卫国浑身一震,从秦奋那平静得有些过分的眼神里,他看到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认真。
那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故弄玄虚。
“图纸……”李卫国喃喃地念着,尘封的记忆像是被这几个字撬开了一道缝。
“应该……应该还在资料室。当年这台机床是厂里的头号宝贝,所有资料都锁在铁皮柜里,一把钥匙在我这儿,一把在老厂长那儿。”
“带我去看。”秦奋的命令简短而有力。
“……好。”
李卫国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佝偻着身子,转身带着秦奋朝车间角落里一间挂着“技术资料室”牌子的小房间走去。
王副厂长和王建国等人,也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他们倒要看看,这个年轻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资料室的门上了锁,一把黄铜大锁已经锈迹斑斑。
李卫国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哆哆嗦嗦地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一把,插进锁孔,费力地转动着。
“嘎吱——”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后,铁门被缓缓推开。
一股沉闷的、纸张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房间不大,靠墙立着两排高大的铁皮文件柜,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李卫国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面的一个文件柜前,再次用钥匙打开了柜门。
他从最下层抽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沉重的长条形木盒。
将木盒放在一张满是灰尘的桌子上,李卫国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卷卷用牛皮纸包裹的图纸。
“厂长,都在这里了。这台机床是五十年代末从东德意志进口的,型号是UF-32,不是我们国产的T68仿造型。所有的图纸和说明书,都是德文的。”
李卫国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展开了一张总装图。
图纸的边缘已经泛黄发脆,但上面的线条依旧清晰,那精妙复杂的机械结构,即便只是躺在纸上,也散发着一股严谨而强大的工业美感。
王建国凑过来看了一眼,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说道:“哟,还是洋文的。厂长,您看得懂吗?要不要我给您找个翻译?”
他身后的那帮人又是一阵压抑的低笑。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卷图纸上的时候,秦奋却仿佛置若罔闻。
他的身体微微侧着,目光的余光始终锁定在不远处那台巨大的、蒙着厚厚油布的机床上。
当李卫国揭开油布的那一刻,那具庞大的钢铁尸体便暴露在众人眼前。
机床主体是沉稳的深灰色涂装,但此刻大片大片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锈迹。几根被扯断的电缆像内脏一样从控制柜里裸露出来,耷拉在地上。液压油和冷却液混合的污渍在机床底座周围形成了一片无法清理的印记。
最刺眼的,是机床侧面的主轴箱上,用红色的油漆,潦草地刷着一个巨大的“废”字。
那个字,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宣判了这台机器的死刑。
它毫无生机,彻底变成了一具冰冷的、无人问津的钢铁尸体。
可是在秦奋的眼中,景象却截然不同。
就在他将目光聚焦于机床上的那一刻,他心中默念。
“扫描!”
刹那间,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淡蓝色数据流,如同细密的蛛网一般,瞬间从他的视网膜中投射出去,覆盖了整台庞大的机床。
【扫描目标:德意志UF-32型精密卧式镗床】
【状态:濒临解体】
【正在进行深度结构化分析……】
【1.动力系统:主驱动电机(型号:AEG-D44b)内部绕组严重短路烧毁,已完全失效。进给伺服电机(型号:Siemens-S21c)碳刷磨损殆尽,换向器表面灼伤。】
【2.传动系统:主轴箱内部‘1号’‘3号’精密滚动轴承滚珠碎裂,保持架变形,已造成主轴抱死。进给传动箱缺少关键部件【精密蜗杆-蜗轮组(模数1.25,头数2,材料:锡青铜)】,无法实现自动进给。】
【3.电气系统:主控制柜内继电器、接触器大量老化、触点烧结。PLC(可编程逻辑控制器)电路板存在至少17处元件击穿、3处PCB板铜箔断裂。】
【4.液压系统:液压站油泵密封圈老化,存在3处严重漏油点。冷却液管路堵塞。】
【5.精度校准:床身导轨经长期磨损,直线度误差超标250%。主轴与工作台同轴度误差超标300%。】
【综合评估:无修复价值。建议直接拆解,回收部分合金材料。】
冰冷、详尽、残酷。
一份比法医报告还要精准的“尸检报告”在秦奋的脑海中生成。
每一个问题,每一个故障点,都被精准地标注出来。
他原以为情况会很糟糕,但扫描结果显示,情况比他想象中最坏的可能,还要再糟糕十倍。
这已经不是一辆抛锚的汽车,而是一架已经空中解体的飞机。
特别是那条信息——【缺少关键部件:精密蜗杆-蜗轮组】。
秦奋的心沉了一下。
其他问题,哪怕是电路板烧毁,轴承碎裂,都属于“损坏”,理论上只要有材料、有技术就能修复。
但“缺少”,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那意味着,无中生有。
李卫国看着秦奋沉默不语,还以为他也被这台机床的惨状和德文图纸给难住了。
他叹了口气,走上前,指着主轴箱下方一个空荡荡的安装位,那里只有几个孤零零的螺丝孔。
“厂长,其实这台机器最大的问题,还不是电路和轴承。”
“半年前,王建国他们班组在操作时,违反规程,在主轴还没完全停稳的情况下就强行挂高速挡,结果把进给箱里的传动蜗杆当场打断了。”
李卫国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
“那根蜗杆,是德意志原厂的,模数和螺旋角都是非标的,我们整个华国都找不到能替换的备件。当时也想过自己测绘加工一根,可我们厂里根本没有能加工这种精密蜗杆的设备。”
“没了那个蜗杆,这台镗床就等于废了双手,只能手动操作,彻底失去了精密加工的能力。”
“后来电器也烧了,厂里又没钱……就这么一直扔在这里。前厂长嫌它占地方碍眼,就让人刷了个‘废’字,准备当废铁处理了。”
李卫国的这番话,就像是最后的几铲黄土,彻底掩埋了所有的希望。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与系统扫描的结果相互印证,但又比系统的数据更加充满了人情世故的无奈。
王建国听到李卫国又翻旧账,脸色一变,立刻反驳道:“李老头,你别血口喷人!什么叫我们违规操作?那明明是设备老化,自己断的!再说了,缺个零件,跟我们电器烧了有什么关系?那是你们技术科保养不善!”
“你……你胡说!”李卫国气得嘴唇都在发抖,“设备操作记录上写得清清楚楚!”
“记录?记录能当饭吃吗?现在的问题是,这机器就是一堆废铁!谁来也修不好!”王建国破罐子破摔地吼道。
现场的气氛,因为他们的争吵,变得更加压抑和绝望。
王副厂长在一旁唉声叹气,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他现在看秦奋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一丝怜悯。
这年轻人,还是太冲动了啊。
这下可好,当着全厂工人的面夸下海口,结果面对的是这么一个死局,看他怎么收场。
然而,就在这片嘈杂和绝望之中,一直沉默的秦奋,终于开口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图纸,缓缓转过身,平静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先是看向王建国,淡淡地问道:
“王工,维修车间的工具都在吧?我要一套完整的钳工工具,包括各种型号的锉刀、手锯、刮刀,还有,把你们库里最好的那台台式虎钳给我搬过来。”
王建国愣住了:“厂长,你要这些干什么?难道你还真想……”
秦奋没有回答他,又转向了王副厂长:
“王副厂长,你现在马上去一趟仓库,清点一下我们还有没有铬钼合金钢的棒料,直径大概50毫米左右的。另外,再找些轴承钢,还有工业酒精、润滑油、棉纱布,全部送到这里来。”
王副厂长也懵了:“小秦厂长,这……这是要唱哪一出啊?”
最后,秦奋的目光落在了满脸悲愤和不甘的李卫国身上,他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
“李工,我知道您心里有火,但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
“我需要您帮忙。把维修车间的几个老师傅,技术最过硬的那几个,都叫过来。让他们带上测量工具,卡尺、千分尺、百分表,一样都不能少。”
“还有,去电气室,把万用表和兆欧表也拿来。”
秦奋一连串的命令,清晰、准确、专业。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但那股不容置疑的语气,却让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安排给弄糊涂了。
争吵的王建国和李卫国,也停止了争吵,呆呆地看着他。
王建国张了张嘴,那句“你到底想干什么”的嘲讽,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秦奋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刚才还是一潭深水,那么现在,这潭水底下,仿佛有一座火山正在苏醒。
那是一种极度专注、极度自信,甚至带着一丝凌厉的气场。
“都愣着干什么?”
秦奋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现在,按我说的,立刻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