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咔”的脆响,就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整个车间里被高分贝噪音绷紧的神经。
尖锐刺耳的机械啸叫声依旧在持续,但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声音变了。
不再是纯粹的、连续的金属摩擦声,而是夹杂进了一丝极其不和谐的、有节奏的“咯噔……咯噔……”的杂音。
这声音,对于常年跟机器打交道的工人们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齿轮在非正常啮合、在发生错位撞击时才会发出的声音!是零件即将彻底崩溃的死亡预告!
高建民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停跳了一拍。
出问题了!
真的出问题了!
“停机!快停机!”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尖利,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稳。
李卫国如蒙大赦,几乎是在他吼声响起的同一时间,就猛地拉下了镗床的电闸。
“嗡——”
刺耳的尖啸声戛然而止,巨大的惯性带着两套齿轮继续空转了几十圈,那“咯噔、咯噔”的异响在逐渐安静下来的车间里显得愈发清晰,仿佛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最终,一切归于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两套刚刚经历过酷刑的样品上。
高建民几步冲到测试台前,双眼死死地盯着右边那套属于太阳机械厂的齿轮。机器还没完全停稳,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却又被滚烫的温度烫得缩了回来。
“拿扳手!拆下来!”他对着身边的年轻工人命令道,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两个工人赶紧上前,用扳手和厚厚的棉布手套,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将那套依旧灼热的齿轮从传动轴上卸了下来。
当那枚最大的主动齿轮被放在工作台上的瞬间,所有围在近处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在齿轮的一个齿牙根部,那个承受应力最大的地方,一道如同头发丝般纤细、却又无比清晰的黑色裂纹,从根部向上延伸了将近一厘米。
这道裂纹,就像是死神划下的一道催命符。
它完美地印证了秦奋之前所说的一切!
热处理工艺不过关,导致金属内部产生了应力集中,在持续的高强度负载下,最脆弱的地方果然不堪重负,率先崩坏!
这套样品,废了!
而且是无可辩驳、彻彻底底地废了!
高建民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道裂纹,指尖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
他引以为傲的行业经验,他深信不疑的大厂品质,在这一刻,被这道小小的裂纹击得粉碎。
他想到了秦奋之前那平静的话语:“……500小时后磨损率会激增。”
哪里需要五百个小时!
在极限测试下,连十五分钟都没撑过去!
这是何等精准的预言?不,这不是预言,这是基于绝对技术自信的,对一个产品从里到外的透彻分析!
“天哪……真的裂了……”
“太阳厂的东西,也不过如此嘛……”
“刚才那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我就说听着不对劲。”
周围的工人们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议论,看向高建民的眼神也变了。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恍然大悟,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
李卫国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他看着那道裂纹,又转头看看一脸平静的秦奋,眼眶里竟然涌上了一层水汽。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厂长从一开始就不是在赌,而是在用无可辩驳的事实,来打一场必胜的仗!
这时,秦奋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打破了现场的骚动。
“高科长,太阳厂的样品已经测试完了。现在,该轮到我们红星厂的了吧?”
高建民猛地回过神来,机械地转过头,看向测试台上那套依旧安然无恙、沾满了滚烫机油的“丑陋”样品。
他的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还测什么?
已经不用测了!
高下立判!
但他不甘心,或者说,他需要一个更彻底的结果,来彻底打消自己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测!”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秦奋冲李卫国点了点头。
李卫国直起腰,脸上的激动和紧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和坚定。他大步走回操作台,再次合上了电闸。
“嗡——”
这一次,测试台上只有一套齿轮在旋转。
没有了太阳厂样品发出的不祥杂音,整个车间里只回荡着红星厂齿轮的运转声。
那声音,与刚才的尖锐刺耳截然不同。
它虽然依旧响亮,但却平稳、雄浑、充满了力量感。那是一种游刃有余的声音,仿佛一部精密的引擎在平稳地输出着澎湃的动力,而不是在承受酷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五分钟……刚才太阳厂样品崩溃的时间点,安然无恙地过去了。
运转声依旧平稳有力,没有任何杂音。
二十分钟……
高建民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道飞速旋转的灰色残影,仿佛要把它看穿。
二十五分钟……
李卫国的手已经再次握住了加压螺杆,他看向秦奋,用眼神询问是否要继续增加负载。
秦奋微微摇了摇头。
他要的不是摧毁,而是展示。
三十分钟……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匪夷所is所的一幕震撼了。一套手工打造的样品,在比正规大厂产品承受了双倍时间的极限测试后,竟然连声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这已经不是质量好坏的问题了,这是技术上的代差!
“停……停下吧。”
最终,是高建民自己先撑不住了,他声音沙哑地开口,语气里充满了疲惫和挫败。
李卫国干脆利落地拉下电闸。
机器缓缓停下。
这一次,没等工人动手,秦奋亲自走了过去,戴上厚手套,熟练地用扳手将那套滚烫的样品拆了下来。
他没有放在工作台上,而是拿着一块干净的棉布,仔细地擦去上面的油污,然后直接走到了高建民面前,将其中一枚齿轮递了过去。
“高科长,您请看。”
高建民下意识地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了那枚还有些烫手的齿轮。
齿轮很重,那份沉甸甸的质感,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低头看去。
在车间昏黄的灯光下,齿轮的表面因为手工打磨而并不光亮,甚至有些粗糙。可是,在经历了三十分钟的极限摧残后,它的每一个齿牙都完好无损,啮合面上只有一层均匀而平滑的摩擦痕迹,光滑如新,别说是裂纹,就连一丝一毫的划痕都难以找到。
它就像一个身经百战、朴实无华的战士,沉默地展示着自己强悍的筋骨。
高建民的目光,从手中这枚完美无瑕的齿轮,移到了工作台上那枚带着致命裂纹、外表光鲜亮丽的齿轮上。
一个,是貌不惊人的实力派。
另一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样子货。
两相对比,是如此的鲜明,如此的讽刺,就像一个响亮无比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轰”的一声,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青。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办公室里的傲慢,想起了自己对秦奋的不屑一顾,想起了自己那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豪言壮语。
现在,骡子和马都拉出来了。
而他,就像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股远比刚才更加强烈的羞愤攫住了他,但紧随其后的,却是深入骨髓的后怕。
他不敢想象,如果今天他没有心血来潮地搞这场极限测试,如果他真的就这么轻率地和红星厂解了约,然后毫不犹豫地采用了太阳机械厂的备件……
那将是怎样一场灾难?
这些零件将被安装在北方动力厂生产的重型矿山车辆上,那些车辆常年在条件恶劣的矿区里进行高强度作业。一套有致命缺陷的传动系统,就像一颗定时炸弹!
一旦在作业中发生故障,轻则车辆损毁,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重则……重则可能就是车毁人亡的重大安全事故!
而他,高建民,作为这批备件采购的直接负责人,将是那个板上钉钉的第一责任人!
到那个时候,他的前途,他的事业,他的一切,都将彻底完蛋!
想到这里,高建民背后的冷汗瞬间就浸透了衬衫。他再看向秦奋时,那眼神里,所有的轻蔑、恼怒、不屑……都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后怕,以及一丝……敬畏。
他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是保住了订单,他是在无形之中,把自己从悬崖边上,硬生生地给拉了回来!
现场一片死寂。
一百多名工人鸦雀无声,他们看着高科长那变幻莫测的脸色,看着自家厂长那平静如水的表情,所有人都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空气中,那根代表着权力、主动权和话语权的无形天平,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不可逆转的倾斜。
许久,高建民终于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与秦奋平静的眼神在空中相遇。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干涩而艰涩,再也没有了半分之前那种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反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于商量的意味。
“秦……秦厂长。”
他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喊出了这个代表着身份对等的称呼。
“这个订单……我们……我们能不能,再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