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几何原本

要说赵姨娘心中最介怀的事情,莫过于宝玉和环哥儿间的比较。

一个是正头太太所出的,衔玉而生,自小便被如珠似宝地养着,老太太疼着,二太太宠着,便是老爷有的时候口口声声孽障、逆子,但走到外头,但凡提起儿子,少不得提一提那块大如雀卵、莹润如酥的通灵宝玉。

反观贾环,养在姨娘屋子里,老祖宗瞧不上眼,太太只会责令,便是丫鬟婆子也能给贾环看一看眉眼高低。

好容易如今环哥儿争口气,读书一道上有些精进,得了老爷青眼,赵姨娘只觉得腰杆子都硬了几分。

尤其是眼下,探春更是主动示好,来亲近宝玉,赵姨娘心中可谓是喜不自胜。

却未曾料到,在那些笑语晏晏背后,还有这样的渊源……

听了环哥儿的话,瞧见了探春还未来得及掩饰的神情,赵姨娘便是再傻,哪里又不知道,探春这次来后罩院,说着是瞧瞧环哥儿,可心里想的,还是那位玉粒金莼、养在碧纱橱的宝二爷。

丫鬟婆子糟践环哥儿,赵姨娘没有哭,只是气自己出身微贱,当不得正头太太。

然而探春心中偏颇如此明显,此时赵姨娘知晓了,不止泪流满面,更是心似寒铁。

她揩了把眼泪,一面发抖,一面却还是舍不得对这个女儿大小声,只道:

“你看不上你兄弟,何苦露出这般姿态来?这煤,你若给自己用,那便像你兄弟说得,给你!但你要是给了宝玉,你不必问环哥儿的意思,我却是不依的!”

探春咬着唇瓣,听到这话,眼泪竟也淌下来了:

“只怪我是女儿身,又不是太太所出。如今要些炭火,竟也如此艰难起来。姨娘要我保证,我又怎么保证?难不成我要日日看着那炭火,放在房里面,不让宝玉接近?”

“原是自家兄弟,偏姨娘和环哥儿计较得如此分明,怪道是……”

“怪道是什么?”

贾环原是不想说的,但是听到这里,却忍不住冷笑出声。

“三姐姐口中,不过只是一些炭火,说得如此轻巧,可若无烟煤易得,三姐姐为何却要为了宝玉房中的炭火,委曲求全,到我这儿来呢?”

“三姐姐怪我和姨娘计较得分明,当初丫鬟诓我的二两银子,宝二爷怎么也计较起来,不为我这个当兄弟的说话,反而同出千丫鬟婆子数落我?”

说完,贾环便拿起软塌上的兔毛袜子,丢到贾探春怀中:

“三姐姐这兔毛袜子,我受用不起。谁能给三姐姐炭火,三姐姐便给那人罢。”

贾探春看着手中的兔毛袜子,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黑。

她气得手都在哆嗦。

最终,到底李贵等人还在这儿,贾探春心气儿高,不愿意让下边人看了笑话去,更不愿意在贾环面前示弱。

她本欲丢掉兔毛袜子,倏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手松了又紧,再度捏紧袜子,转身就离开后罩院。

眼见探春头也不回离去的身影,赵姨娘泪水愈发汹涌。

等李贵等人彻底放下煤炭篓子,抬步离开后罩院,贾环才皱着眉头,看向赵姨娘:

“姨娘哭什么?我才不觉得委屈。三姐姐这般作态,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姨娘委屈,不过是心底还抱着期望。殊不知,姨娘心中的期望越高,最后反而越发容易失意。”

“姨娘且放平常心,缘分是强求不来的。往后,三姐姐若是愿意讨好你,你便从手指缝里漏点。她若不给你好脸色,姨娘还有我这个儿子。”

“往常再难过的日子,都挺过来了。如今儿子出息了,姨娘要是再抹眼泪,郁郁寡欢,我便要不高兴了。今儿个……可算是个好日子。”

赵姨娘听了,一时之间,忍不住又哭又笑。

只不过,贾环这话说出来后,她的泪水终究还是止住了,转身擦了擦眼角,就从炕琴上面,翻找出一条新做好的抹额:

“这抹额上,是我托人采买的碧玺,你戴上试试,看看合不合心意……”

*

学堂中。

今日的课业,乃是算学。

当今圣上颇好算术,身边更有西洋传教士,因为通晓算学数理,而颇受圣上青睐,更是委以高官,加以重任,时常御前行走。

便是在神京中,这帮西洋传教士,也算得上是大人物。

只不过现如今的算学,从目前来看,顶多处于前世的高中水准,甚至一些韦达定理、求根公式,都因为时代的桎梏,还未曾被提出。

贾代儒本以为贾环过目不忘,已经聪颖至极,却不料在算学方面,他的天赋犹有过之。

学堂内像是金荣之流,如何都摆弄不明白的算学问题,但是到了贾环手上,不过稍加思索,就能得出答案。

这让贾代儒心中又喜又忧,竟在下学前,找到贾环,递给他一本书册,就道:

“你在算学一道,颇有天赋。可惜算术上,我并不算精通。教你几次后,更是力不从心,生怕误人子弟。这本《几何原本》,便是当今圣上经过校准、整理、翻译后,加以推广的。”

“听人常道,便是上书房的皇子,也少不得要接触这样的西洋算学。环哥儿,我知你有鸿鹄之志,且天资横溢,故而日常闲暇之余,看些数理算学,对将来处理俗务,也有好处。”

贾代儒这番话,就差说贾环将来要科举入仕,可见其对贾环的认同和看好。

见状,贾环郑重接过《几何原本》,谢过这位贾先生,同时,还不忘道:

“先生,昨日府中父亲抽查功课,见我读书颇有进益,便赏了我些许炭火。我学有所成,少不了贾先生悉心教诲。午后我差人送一篓无烟煤到先生家,还望先生莫要嫌弃,全了我这小小心意。”

贾代儒在学堂教书至今,说起来,这还是头一回有学生送除了束脩之外的东西。

他有心想要拒绝,但是思及冬日严寒,想到老妻满是冻疮的双手,终究还是无法拒绝。

他定定地看着贾环,便觉得作为孙子的贾瑞,竟还不如贾环这个学生半点贴心,思即至此,便忍不住长叹一声:

“还是你有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