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划过城隍庙后巷,在路灯下织成灰蒙蒙的帘幕。
我缩在老周的塑料雨棚下,运动鞋早被积水泡得发胀,裤脚还沾着图书馆台阶上的青苔碎屑。
手机备忘录里还记着导师今早的语音:“小林,闽南丧葬文献的进度得抓紧了,下周组会要交初稿。”
霉味混着油墨味钻进鼻腔,和上周在古籍部被陈灰呛到的感觉如出一辙。
我揉着发痒的鼻尖,随手翻开堆在最上面的《泉州府志》,泛黄的书页间夹着半张褪色的糖纸——也不知哪个书虫留下的。
老周叼着铜烟锅敲了敲摊板,火星溅在《闽南丧葬文化考》的封面上,烫出星星点点的焦痕。
“小林啊,我这孤本够你导师发篇核心了吧?”
他缺了半截的犬齿在昏黄灯光下泛着青灰色,劣质烟草味裹着浓重的口臭扑面而来,熏得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说实话,每次来淘书都得憋着气,可谁让这破巷子藏着外头找不到的老货呢?
檐角的雨水滴在脖颈,我哆嗦着往下翻,指尖突然触到本硬壳书。
《黄泉异物志》几个描金大字已经斑驳,封皮摸起来黏糊糊的,像是被什么液体浸透过。
刚翻开,一张泛黄的纸“啪嗒”掉在水渍里,是张民国三十年的当票,边角沾着干涸的河泥,凑近还能闻到股腥腥的水草味。
“后生仔,这本算你二十。”
老周突然剧烈咳嗽,烟灰簌簌落在当票背面。
我刚要掏钱,却发现铜烟锅烫出的焦痕竟组成了“子时三刻,青蚨巷尾”八个朱砂小字。心脏猛地漏跳一拍,我慌忙摸出手机——23:40,离子时三刻只剩五分钟!
青蚨巷的白灯笼在雨幕里忽明忽暗,恍惚间竟和七岁那年溺水时的记忆重叠。
那天也是下着雨,我掉进村后的野塘,水面上漂浮的浮萍像张扭曲的人脸。
耳边突然响起下午老妈的电话:“清明记得回村祭拜,你爸出事那日......”话音还在耳边,此刻却被这诡异的当票搅得心慌意乱。
穿过三条街,青蚨巷的石板路泛着幽光。巷子口的馄饨摊热气腾腾,老板吆喝的声音在雨里显得格外清晰:“荠菜鲜肉嘞——”
可当我路过时,那锅里翻滚的馄饨皮突然透出暗红,像是浸了血。
典当行的木门轴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吓得我后退半步,学生证“啪嗒”掉在地上。
柜台后穿深蓝色寿衣的老头慢悠悠抬起头,他身上的鱼腥味浓得几乎能凝成实体,就像三伏天暴晒后的烂鱼,熏得我胃里直翻腾。
更诡异的是,他指甲缝里嵌着的红胶泥,和父亲遗物照片里沾在考古靴上的一模一样。
“林家小子。”他咳出带血丝的痰,枯枝般的手指敲了敲龟甲,“你爹来当东西时,衬衫第二颗纽扣掉了,是我用红线帮他缝上的。”
这话听得我头皮发麻。父亲是黄河考古队的,那年出事后只捞上来个笔记本,首页画着的符咒,和墙上那张人皮《招魂赋》上的鬼画符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颤抖着摸出手机想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墙角的自鸣钟让我差点尖叫出声。
停摆的玻璃罩里凝着血雾,上周跳河女生的脸突然浮现在表盘上,空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湿漉漉的头发像水草般散开。
我踉跄后退,后腰撞上檀木柜,柜台上的铜盆发出刺耳的声响,惊得老头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别看那钟!阴间的物件,看多了要留客的。”
他掌心的皮肤像泡发的海带,冰凉又滑腻,袖口还钻出只透明蜈蚣,细密的足在我手背上留下湿漉漉的触感。
后颈的银锁突然发烫,那是外婆临终前给我戴上的“水官赐福”锁,此刻却烫得像块烙铁,仿佛要把我的皮肉灼穿。
老头掀开檀木匣的动作慢得让人窒息,我能清楚看到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像盘踞着的蚯蚓。
匣子里飘出的腥臭味比老周的烟味还上头,混合着铁锈和腌鱼坛子的酸腐,熏得我眼泪直流。
更邪门的是,匣盖上的花轿帘子在无风自动,褪色的金线绣着的根本不是牡丹,而是密密麻麻的眼睛,每一只都随着帘子的摆动眨动。
“伸手。”
老头推过来个铜盆,里面堆着没烧完的纸钱,灰烬还在冒着青烟。
我鬼使神差地摸进去,借着昏暗的油灯,摸到件软软的东西——是件婴儿肚兜。
褪色的“长命百岁”绣纹下,隐约透出暗红色的“水官解厄”字样,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七岁那年溺水被救后,我在老房子阁楼的樟木箱底见过类似的肚兜,布料上的针脚歪歪扭扭,和外婆给我缝的书包带子如出一辙。
雷声在屋顶炸开的刹那,我终于听清窗外窸窸窣窣的动静。哪是什么风吹树影,分明是几十双布鞋在青砖地上拖行!
去年在闽南拍傩戏,那些戴面具的抬棺人脚下,就是这种浸过尸油的千层底布鞋,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声响,像是在挠人的骨头。
老头展开当票,墨迹在他枯槁的指尖缓缓流动,宛如活物。
“典当期三百零三年......”他青白的脸在油灯下泛着水光,胸口铜镜里照不出人影,只有团翻滚的黑雾。
当我看到天井里跨进几个黑袍人时,膝盖竟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他们道袍下摆沾着的红藻,和父亲考古笔记里记录的黄河水藻样本一模一样,甚至连腐烂的腥气都如出一辙。
供桌上的香突然爆出三长两短的火星,我这才发现所谓的“檀香”,其实混着骨粉,烧起来的味道和七岁那年族老们逼着我喝下的“救命符水”如出一辙。
那碗浑浊的液体里漂浮着黑色碎屑,喝完后我高烧三天,梦里全是泡在水里的人脸。
“时辰到。”
老头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水泡咕嘟咕嘟的响声。
当票正面的墨迹突然游动,化作我的名字,背面的朱砂则变成毕业论文里研究的闽南血蚨纹。
黑袍人转身时,我看到了族谱里被狗血涂抹的名字——光绪末年失踪的太叔公林承渊!
他脸上的皮肤半腐不烂,露出森森白骨,可那双眼睛却和父亲相册里年轻时的模样分毫不差。
口袋里的《黄泉异物志》突然发烫,书页自动翻到水葬章节。
插画里的河伯正在裂变,龙角分叉成珊瑚状,鳞片下钻出的手臂戴着林氏宗亲会的螭纹银镯。最角落的戴孝女童插画,分明是族老说光绪年间就烧掉的姑获鸟画像!
铜盆里的纸灰无风自旋,在空中拼出女学生的腐烂面容,她肿胀的嘴唇开合着,哼唱的竟是父亲失踪前夜哼的黄河号子。
法医报告里的细节突然涌入脑海——那女生胃里塞满了不可能存在的鲜活螺蛳,每只壳上都刻着细小的螺旋纹。
自鸣钟的秒针逆向疯转,玻璃罩里的血雾凝成父亲的脸,近三十年来第一次,那张总是模糊的旧照在记忆里清晰起来。
他中山装口袋露出的钢笔,和太叔公画像里别着的判官笔,笔帽上都刻着同样的螺旋纹!
檀木匣里的黑水漫到脚边,裹脚布的气味让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七岁那晚救我上岸的三爷爷,布鞋上永远沾着这种沤烂的尸布味。
去年给他送终时,我在灵床下发现张画满眼睛的龟甲,当时还以为是老辈人的迷信物件,此刻想来,后脊发凉。
“该验货了。”
老头枯爪般的手抓住我手腕,寿衣下的皮肤冰凉滑腻,像摸到泡胀的浮尸。
当票上的朱砂纹路顺着血管游走,我突然想起导师说过的话:“民间典当行的阴契,往往写在活人皮上......”
雷声再次炸响,窗外密密麻麻的脚印清晰可见,每个湿漉漉的鞋印里都嵌着枚反光的乾隆通宝——正是《黄泉异物志》里记载的“买路钱”。
最边缘那个脚印特别小,绣花鞋的纹路和我妈压箱底的嫁妆鞋一模一样。
我想挣脱,却发现四肢逐渐失去力气。后颈银锁“咔嗒”裂开,露出夹层里泛黄的宣纸。
展开的刹那,我如坠冰窟——那是张光绪二十三年的婚书,新郎名字的位置,赫然写着太叔公林承渊!
雨声不知何时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甜。
我盯着窗外,看见雨滴悬在半空,每个水珠里都映出我的倒影。
这些倒影表情各异,有的在笑,有的在哭,还有的对着我做噤声的手势。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恍惚间,我仿佛看见病房里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值班护士的钢笔在病历上画出扭曲的符号,和《黄泉异物志》里的镇水符如出一辙。
而我的血液里,似乎有无数细小的东西正在苏醒,随着心跳的节奏,发出诡异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