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天际微明,露气携着凉意弥漫。
慕星渺感受着这阵清冽,整个人从刚睡醒的状态中彻底清醒了。江念舟与她并肩走着,步履轻缓,却还是很快到了山路边。
两人默契停下,一时无声。
江念舟低头看她有些低落的神情,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回去吧,就送到这里。我十日后回来,有没有师父的消息都回来。”
慕星渺忙摇头:“不用管我,我没事。我并不是担心师父,以他的身手,很难有人能把他怎么样。我是……哎呀,反正你行医路上小心,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给你带新出的江湖话本,回来教你酿沉梦。”江念舟笑问,“还有吗?”
“还有行医路上小心!这是最重要的。”
“好,我都记着了。回去吧,我现在下山。”
慕星渺执意要目送他,江念舟只好转身先走,直到那抹背着水纹药箱的白衣身影融入晨间薄雾中,彻底不见,慕星渺才收回视线,转身回去。
慕星渺并没有回卧房继续休息,或是去青崖台练剑,而是走向后山书室。
她从地面捡起一片铜叶,夹在两指间,随手一甩,叶片不知飞到何处,只听轻微的“咔”一声,书室侧边打开一道只容一人进入的狭门,而书室正门仍紧闭着。
慕星渺抬步走进门中,神情淡然,先前面对江念舟时的笑意与不舍,或是其他什么情绪,都已经消失不见。
书室内壁上烛灯长明,一道身影直直地站在书室中央,一身黑衣,戴着斗笠,垂下来的一圈黑纱将面容笼罩得严严实实。
慕星渺脚步微顿,仔细辨认了一下对着她的到底是这人的背影还是正面,发现是背影后绕过他,径直走向书案后,拉过椅子坐下。
慕星渺随手从书案上拿过一本书放到指尖转,好奇道:“我想问很久了,你是一直站着等我,还是听见我要进来才起身背对门口站着?”
显然不管哪个选项都表现了此人非常装腔作势。
黑影沉默几秒,不理会她的问题,开口是低哑的声音:“你知道他下山会做什么。”
不是疑问,是陈述语气。
慕星渺心里嗤笑,接过话茬:“知道,义诊行医,每月都要出去一次。”她明知故问,“有什么问题吗?”
黑影又沉默。
慕星渺也没在意他,翻开手中的话本,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为什么要让他接触这些?”
黑影突然出声,声音中终于带了些许疑惑。
慕星渺叹了口气,放下话本抬眼看他,“放心,不管他做什么,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合作。”
黑影不言。
他不是这个意思。
“好吧。”慕星渺看他今天顺眼点,难得愿意多说两句真心话,“我确实能一直护着他,或者说是拦着他,不让他接触那些,但有些事不是我想就能拦住的,堵不如疏啊。”
她话锋一转:“所以你这次来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黑影从袖口取出来一支短竹管,抛了过去。
慕星渺抬手接住,指尖轻叩竹管封口,指腹勾住纸尾一旋,卷着的纸条滑入掌心,她屈指将纸卷碾开,短短两行字看完,笑得眉目舒展。
“得帮师兄一把,”慕星渺思索道,“从璇玑卫挑几个合适的人过去,别暴露与我有关……”
她顿了顿,语气自然接了句:“可以吗?”
黑影装作未察觉那带命令感的口吻与稍显刻意的询问,只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对了,上月去南照,见个打发时间的小玩意,还挺时兴,”慕星渺从书案隔板取来两个小木匣,示意他带上,“你和她一人一个,不能独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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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大夫可得定期给陆某分些利钱,莫要独吞啊。”
江念舟笑意清浅,语气温淡:“陆兄言重了,江某行医为生,本非爱财之人,客栈盈余全交于陆兄亦可。”
“使不得使不得!”那人故作惊讶,手中折扇摇得飞快,“陆某虽不嫌弃银钱多,却只取该拿的份儿。这客栈里外杂务,还需仰仗江大夫劳心料理。”
“自当尽力。”江念舟眼神掠过扇得只剩残影的折扇,想到现在初春料峭春寒,心下想笑,神情依旧温和自若。
“对了陆兄……先前托你查的那件事,近日可曾有眉目?”
“正要与你说呢!”那人握着折扇往手中一拍,“寒江阁,是吧?”
“全阁盘踞于长江支流寒江之上,弟子皆乘乌篷船出行,船头挂青铜风铃,风动铃响,因势而异,其声中玄机,唯阁中之人能解。”
“二十年前,江湖动乱,寒江阁一朝覆灭。”
江念舟神情认真,心想说些我不知道的。
陆兄微妙一顿,像是期待他的反应,却见江念舟滴水不漏,不以为意轻笑,继续讲:
“当然,这都是明面上的事。暗地里发生的事可多了,阁主被杀,三大江主有死有失踪,其下每船一名的船首和船上的剑手、棹童等弟子,基本都死完了。”
“这也是明面上的事。”江念舟提醒他。
陆兄给了他一个眼神,摇头“啧啧”,继续摇扇子:“明面的事才最能看出来暗地里发生了什么——寒江阁在水上漂多少年了,虽说门派不大,但水上打架可没怕过谁,怎么一下子就阴沟里翻船了?还一翻就翻得那么彻底。”
“先说结论。你想想,二十年前是哪一年。”
江念舟不动声色看他。
雍和元年。
-
次日。
牧浔城内,繁华的十三街旁敲锣打鼓,人群热闹鼎沸。
摘星客栈今日开业,掌柜龚明远站在客栈门前,振袖朗声道:“列位高朋、四方贵客!今日摘星客栈门庭焕彩,某不揣冒昧,幸得诸君光降!小店虽非琼楼玉宇,却有青砖暖瓦、粗茶淡饭以待宾朋。凡入我门者,皆为座上之客——寒夜有热汤暖足,暑日有凉茶消渴,鞍马劳顿可歇肩,江湖倦旅暂停舟!望诸君不弃,常来常往,小店当扫榻相迎、竭诚以待!”
“今日开业大吉!凡进店主顾,皆赠自酿果酒一壶!酒性温和少醉意,最宜夜读安神、解乏助眠,江湖赶路者尤妙。每壶限一人领取,先到先得啊各位。”
牧浔城坐落于北雍境内,与南照国也不过两个时辰路程,南来北往,多的是旅人与江湖客。摘星客栈开在此地,不愁没钱赚。
陆兄坐在二楼窗前,边品茶边看街边鱼贯而入的客人,笑眯眯说:“江大夫找的掌柜口才不错,我还以为你要自己经营客栈呢。”
“客栈经营还是专人来比较好,江某不过一介小小游医,不懂商业之道。”江念舟匆匆填过肚子,收拾好药箱又要出去义诊,对窗边人点点头道,“陆兄随意。”
一楼大堂热闹非凡,店中伙计几人都是脚履生风,江念舟不多打扰,快步走出去。
不成想刚出门口,就看到个探头探脑的熟悉面孔。
“小舟哥!”那人向他走来,喊道。
“清禾,你怎么在这,谁陪你来的?”江念舟奇道。
从常芜村到牧浔城脚程一个时辰,一个小丫头总不能自己一个人跑来。
“我自己来的!姐姐要嫁人了,娘说要给姐姐买好看的布料做新衣服,大家都说牧浔城里布料款式多,还很时兴,娘给我钱,我就自己来了。”
江念舟失笑:“你娘还真放心,路上没事吧?进来店里,我让掌柜给你上些吃的。”
许清禾欣然接受,跟着他往里走,“路上来往人很多,不会出事的。”
安顿好许清禾,江念舟才又背着药箱出去。
许清禾家就在常芜山下的小村庄,她刚出生时浑身青紫,安静得都以为这孩子夭折了。聃言子路过进屋拎起孩子,啪啪几巴掌后,婴儿啼哭声有力。
许家父母感激得不知怎样才好,硬塞给他两只还活蹦乱跳的鸡,又不好意思地请他再为孩子起个名字,聃言子思索片刻起了“清禾”。
慕星渺和江念舟小时候把山上玩了个遍,终于有一天决定偷偷下山玩,正巧遇到村口蹲着玩泥巴的许清禾,三人就此相识,成为朋友。
许清禾吃过饭,擦擦嘴,跟掌柜的打了招呼说想去街上逛逛。
街上人群攒动,许清禾看完首饰店进布料店,兴致勃勃。在某个路口,一个闪身便不见了身影。
身后有人“啧”了声,也转身离开。
“小沅姐,我回来了!”
许清禾推开房门,一屁股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慕星渺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为她理了理跑乱的鬓角,“快喝口水缓缓,怎么跑成这样。”
许清禾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完,用衣袖擦擦下巴处的水痕,瘪瘪嘴:“有个跟屁虫,烦人。”
“甩掉了?”慕星渺笑问。
“那当然!”许清禾骄傲道。
“知道是谁吗?”
许清禾思索,迟疑:“不确定,似乎是我从摘星客栈出来后才跟着的。”
慕星渺话语一转,问她:“知道陆云峥吗?”
“好熟悉的名字……是安平郡王吗,其父陆运二十年前辅佐皇帝平定天下,立国后被封为异姓王,封号安平。五年前逝世后长子陆云峥袭爵。听说此人闲散得令人发指,整日不是勾栏听曲就是喂鸟斗蛐蛐。”许清禾评价,“无聊至极。”
慕星渺但笑不语看着她不解皱眉,抓耳挠腮,恍然大悟:“跟踪我的是陆云峥!”
“可他怎么到牧浔城了,皇上有事务交给他来办?可他胸无大志的懒散模样,皇上不至于用到他吧。”许清禾皱眉思索,“难道他其实是在装游手好闲,其实是皇帝的一把锋刃!皇帝有什么不便放到明面上的任务,就交与他私下来办,毕竟他在世人眼中就是个无用的闲散王爷,不会打草惊蛇。”
许清禾眼巴巴看向慕星渺:“小沅姐,我分析得对不对?”
慕星渺点头肯定,忍笑:“分析得挺好,对一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