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正如我在小说开头所说,当时松村武和我就栖身于某个破旧的木屐专卖店二楼,在那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屋子里穷困潦倒。
但是在极度的悲惨之中也藏着一丝幸运——当时正值春天。这是只有穷人才知道的一个秘密:冬季到初夏期间穷人差不多都会赚一笔,不,其实只是感觉自己赚到了。在这个时候,我们可以把羽织①、裤子等,还有冷得受不了时用的铺盖、火盆之类御寒的东西拿到当铺去换钱。我们享受着气候带来的恩赐,可以暂时从明天要怎么挨过去、月底要交的房租钱从哪里来等对未来的担忧中解脱出来,长舒一口气。而且还可以久违地去泡泡澡,理理发,去小饭馆吃饭时也能暂时换换口味,不吃味噌汤和腌菜,而是来点儿特别下饭的生鱼片。
那天我心情不错,慢悠悠地泡澡回来后,在千疮百孔快要报废的一闲张桌子前一屁股坐了下来。接着,刚刚独自待着的松村武带着一脸兴奋地开口问我:“哎,是你在我桌上放了枚二钱①铜币吧?那是哪里来的?”“那个啊,是我放的。刚才买烟人家找给我的零钱。”“哪个烟草店?”“就小饭馆旁边那个生意不怎么样、老板是个老太太的店。”“哦,是吗?”
说完,不知怎的,松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接着他又执着地问我那枚铜币的事情。
“哎,刚刚你买烟的时候外面还有别的顾客吗?”“好像没有。对了,不可能有的,当时老太太正在打瞌睡。”听到这个回答松村好像放下了心来。“不过烟草店里除了那个老太太还有别人吗?你可知道?”
“我和那个老太太关系很好的。她平时总是冷冰冰地板着张脸,但正好对了我的眼,所以提到那家烟草店我太熟了。店里除了老太太,就是一个看着比老太太更不热情的老头儿。奇怪,你打听这些干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有点儿特殊原因。既然你这么了解,再给我讲讲那家烟草店的情况呗。”
“讲讲也无妨。老头儿和老太太有个女儿,我见过一两次,长得不错,听说嫁给了一个开监狱商店的男人。那个监狱商店生意挺好,所以烟草店靠着那边的接济就这么不温不火地开了下去。这些都是老太太告诉我的……”
我才开始讲烟草店的事,就惊讶地发现刚刚还拜托我多讲些的松村武已经一脸不耐烦地站了起来,然后在并不宽敞的房间中像动物园里的熊一样,笨重地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
我们两个平日里都是十分随性的人,正说着话突然站起来什么的也很常见,但是松村此时的举止着实奇怪,让我不禁陷入沉默。松村就这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大约走了半个小时,我不说话,颇有兴致地仔细观察他。如果有旁人看到这个场景,一定以为他是走火入魔了。
过了一会儿,我饿了,刚好是晚餐时间,泡过澡后更觉得饥肠辘辘,于是我邀请仍在疯狂踱步的松村一起去吃饭。他说:“抱歉啊,你自己去吧。”没办法,我只得独自出门。
等我吃好饭从小饭馆回来,发现松村破天荒地叫了按摩师过来。按摩师是我的发小儿,是盲哑学校的一个盲人学生,此时正在给松村按肩膀,原本就性格外向的他这会儿嘴里正说个不停。
“你可千万别觉得我现在这样很奢侈,这是有特殊原因的。不说了,你安静看一会儿,等下就知道了。”
松村先发制人,似乎是不想听到我的责问。昨天我们好不容易说服当铺老板——其实是强迫——才终于拿到二十日元的共有财产,现在他因为按摩一下子就花掉六十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确实算奢侈了。
我对松村这些不寻常的举动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于是我坐在自己的桌前,打开从旧书店淘来的民间故事之类的书,摆出专注读书的样子,然而实际上我正偷偷瞄着松村的一举一动。
按摩师离开后,松村也坐在他的桌前,开始读一个纸条上写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又从怀里取出另一张纸条放在桌上。纸条很薄很小,大约两寸见方,字写得很纤细。他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比较那两张纸条的内容,又拿铅笔在报纸的空白处写写擦擦着。
不知不觉间街灯亮了,豆腐商贩的喇叭声从大街这头响到那头,前去赶庙会的人流也持续了好一会儿,静下来后,我听到中国面馆里传来的唢呐声,一转眼夜已经深了。可是松村连饭都忘了吃,一直专注于他手头的工作。我不说话,铺好被褥舒服地躺下来后觉得有些无聊,但也不愿意把读了一遍的书再读一遍。
“哎,你有东京地图吗?”
松村突然开口问道,身体也朝我转过来。“地图啊,应该没有吧。要不去问问楼下的老板娘?”“嗯,也对。”
他立刻站起身跑下楼,将楼梯踩得咚咚作响。不一会儿,他借来了一张折得快要散架了的东京地图,接着又坐回桌前继续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来,而我则越发好奇地看着他。
楼下的钟敲了九下——已经晚上九点了。松村漫长的研究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只见他从桌前站起身,坐到我的枕边,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哎,你能不能给我十日元?”
对于松村这些不可思议的举动,我享受其中,看得津津有味。但现在我还不能向读者朋友挑明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了如此有趣的事,我毫不犹豫地把相当于我们一半财产的巨资——十日元给了他。
松村从我这里拿到十日元后,套上一件夹棉和服,戴上皱巴巴的鸭舌帽,什么也不说地突然起身出了门。
接下来,我独自一人对松村之后的行动展开了天马行空的想象。我暗自窃笑着,不知不觉竟睡着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感觉松村回来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地足足睡到了第二天上午。
我睡了个大懒觉,差不多十点才醒,醒来后发现枕边竟站了个怪人,我吓了一跳。那是个将横条纹和服前的角带①紧紧系起来、围着藏青围兜的商人打扮的男人,背上背着一个日式包袱。
“你那是什么表情?是我呀!”
令我惊讶的是那个男人竟在用松村武的声音说话。再仔细一瞧,那分明就是松村,但是衣服全换了,所以刚刚我愣是没认出来。我一时间云里雾里。“怎么回事,还背起包袱了?还有,你这是什么打扮啊,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管家呢!”“嘘,嘘,你太大声了!”松村慌忙挥动双手,压低声音,像说悄悄话似的继续道,“快看看我带回了什么好东西!”“你这么一大早就出门了啊?”
我被他奇怪的举动带得不自觉压低声音问道。听到我的话,松村再也藏不住满脸的笑意了,他用比刚才更低的声音凑到我耳边说:“这个包袱里放着五万日元呢!”
①羽织:日本服装的一种,可防寒,也可作为礼服。
①钱:日本货币单位。一日元等于一百钱。
①角带:一种男式和服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