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萝村的春雨下了整整三日。
齐渡尘蹲在明镜斋的门槛上，望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出神。雨水在青石板上凿出浅浅的凹坑，倒映着他模糊的面容——那是一张过早染上风霜的脸，眼角细纹里积着洗不净的墨渍。
“齐先生...“
细若蚊蚋的呼唤混在雨声里。他抬头望去，门槛外站着个浑身湿透的妇人。粗布衣裳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骨。最刺眼的是她腕间那道淤青，像条毒蛇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
“周娘子？“齐渡尘放下手中的半块炊饼，在衣襟上擦了擦手，“进来说话。“
妇人却似被门槛烫了脚，踉跄着退后半步。她怀中紧紧搂着个布包，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包袱皮上，晕开暗红的痕迹。
“我、我家那口子...“她喉头滚动几下，突然跪在泥水里，“求先生写张状纸！“
齐渡尘皱眉。这妇人是村西磨豆腐的周氏，丈夫王老实在镇上粮铺当伙计。前日还见他在市集买盐，怎会...
“起来说。“他伸手去扶，却在触及妇人衣袖时猛地缩回手——那布料下藏着什么东西，触之如握寒冰。
周氏哆嗦着解开包袱。油纸层层展开，露出半截焦黑的手臂。断面处不见白骨，反而结着层琥珀色的晶状物，在雨幕中泛着诡异的光。
“昨夜灶房突然起火...“周氏的声音飘忽得像缕烟，“等扑灭了，就、就剩这个...“
齐渡尘盯着那些晶体。这不是寻常灼烧的痕迹，倒像是...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府城见过的场景——玄霄派外门弟子演示“凝火术“时，青石砖上留下的就是这种结晶。
檐角铜铃无风自动。
“先进来。“
齐渡尘将周氏让进屋内，反手掩上木门。雨声顿时远了，只剩下火盆里炭块偶尔的爆裂声。他取下挂在墙上的《洗冤集录》，书脊处暗藏的银针在烛光下泛着冷光。
“伸手。“
银针轻触结晶的瞬间，针尖突然泛起青烟。齐渡尘瞳孔骤缩——这是“焚心焰“的特征，玄霄派内门弟子才能修习的高阶火术！
“你丈夫最近可曾...“
话未说完，窗外传来“咚“的闷响。一只雪白的狐狸撞开窗棂，湿漉漉的尾巴扫翻了案头笔架。它口中衔着的布片飘落在砚台旁，边缘焦黑的纹路与周氏带来的包袱皮如出一辙。
齐渡尘展开布片，上面用血写着歪斜的字迹：
“赵明德以活人饲丹西山林”
墨迹未干，血腥气混着某种草药味扑面而来。他认得出这是王老实的笔迹——去年村里修桥时，正是这个憨厚的汉子一笔一划记的捐资账。
白狐突然人立而起，前爪按在《洗冤集录》上。书页无风自动，停在“火伤辨伪“一节。齐渡尘倒吸一口凉气——典籍记载的“焚心焰“伤者特征，与王老实残臂上的结晶分毫不差！
“周娘子，“他声音发紧，“你丈夫近来可去过西山？“
妇人浑身一颤：“三、三日前，粮铺掌柜派他去送新米...“
铜铃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不同以往，带着某种规律的节奏，像是...某种信号。
雨幕中传来“吱呀“的扁担声。
货郎佝偻的身影出现在街角，褪色的天机灯笼在雨中摇晃。老人走得很慢，仿佛担子上挑着什么重物。行至明镜斋前时，一根扁担突然断裂，箩筐里滚出三枚铜钱。
齐渡尘俯身去捡，指尖却在触及铜钱时僵住——钱币上沾着和王老实手臂上一模一样的结晶！
“老丈留步。“
货郎缓缓转身，斗笠下的面容布满沟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那串青铜铃，其中最大的一枚刻着星斗图案，正是天机阁的标记。
“先生要买什么？“老人的声音像枯叶摩擦，“今日有上好的朱砂。“
齐渡尘不动声色地将铜钱攥在掌心：“可有止血的药材？“
“有倒是有...“货郎从担子底层摸出个粗陶罐，“就怕先生用不上。“
罐中装着暗红色粉末，闻着却有一股铁锈味。齐渡尘心头一跳——这哪是什么朱砂，分明是炼废的“血精丹“！当年他在府衙案卷里见过，此物需以活人精血为引...
货郎突然按住他的手：“三更天，看槐树。“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货郎迅速收起陶罐，佝偻着身子消失在雨幕中。齐渡尘低头，发现掌心多了张字条：
【子时三刻老槐树下带书来】
墨迹中混着金粉，在烛光下微微发亮。这是天机阁密探专用的“金鳞墨“，遇水不化，遇火显形。
“先生？“周氏怯怯地唤道，“这状纸...“
齐渡尘回过神，重新铺开宣纸。笔锋刚触及纸面，异变陡生——砚台里的墨汁突然沸腾，咕嘟咕嘟冒出气泡。更骇人的是，墨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白狐炸毛低吼，金眸死死盯着窗外。
齐渡尘当机立断，抓起《洗冤集录》盖住砚台。书页与血墨相触的瞬间，一道青光自书脊迸发，在屋顶投射出模糊的画面：
昏暗的洞穴中，十几个被铁链锁住的人形生物跪坐在法阵里。他们头顶漂浮着琥珀色的火焰，每个人的左臂都呈现出与王老实相同的结晶化...
画面突然扭曲。齐渡尘只觉得腕间一烫，低头看见三道锁链虚影从虚空垂下，末端没入自己的手腕。最粗的那条锁链上，隐约浮现“三载阳寿“四个字。
“砰！“
房门被劲风吹开。雨幕中，一道黑影站在街对面，兜帽下的面容模糊不清。那人抬起右手，掌心燃着一簇琥珀色的火苗。
白狐凄厉地尖叫一声，叼起《洗冤集录》跃上房梁。齐渡尘本能地抱住周氏滚到案几下，几乎同时，一道火线擦着他的发梢掠过，将身后的书架烧成灰烬。
“找里正！“他把周氏推向后门，“就说西山有土匪！“
黑影缓步逼近。齐渡尘摸到地上的银针，在掌心划出血痕。鲜血滴在《洗冤集录》的瞬间，书页间突然飞出一道青光，正中黑影面门。
兜帽落下，露出张布满星纹的脸——没有五官，只有流动的星图！
星纹人僵立片刻，突然化作青烟消散。地上只余一件空荡荡的黑袍，和半块玄霄派内门的腰牌。
齐渡尘喘着粗气爬起来，发现白狐正用爪子扒拉那件黑袍。布料翻开，内衬上绣着幅奇怪的图案：七棵槐树围着一口井，井沿刻着“水月“二字。
“水月洞天...“他喃喃自语。三年前那个血夜，追杀他的人腰间也挂着这样的令牌。
窗外雨势渐歇。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亥时三刻。
齐渡尘将《洗冤集录》贴身收好，转头看向惊魂未定的周氏：“你丈夫可曾提过'水月洞天'？“
妇人茫然摇头，却从怀里摸出个香囊：“他前日回来时，身上沾着这个...“
香囊里装着几粒黢黑的种子，闻着有股腐臭味。齐渡尘用银针拨弄，突然针尖一颤——这哪是什么种子，分明是“锁魂丹“的残渣！传说此丹需在活人体内培育，成熟时会吸干宿主精血...
白狐突然竖起耳朵。院墙外传来窸窣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行。齐渡尘吹灭蜡烛，借着月光看见窗纸上映出数十道细长的影子——那些影子头部硕大，脖颈却细如麻杆，正以诡异的姿势向屋内张望。
“从后窗走。“他推着周氏往厨房退，“去县衙找陈捕头，就说...“
话音戛然而止。后窗的窗棂上，不知何时爬满了琥珀色的结晶。那些晶体像活物般蠕动，渐渐组成一张人脸的模样。
人脸张开嘴，吐出王老实的声音：
“娘子...快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