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难向来者望去,辨明对方面容后浮现慈祥笑意,双掌合十施了一记佛礼,言道:“贫僧见过衍圣公。”原来所至之人非是旁人,正是当今衍圣公孔继恩。孔继恩合掌回礼,翩然降在行难跟前,含笑问道:“大师,何苦与这对苦命鸳鸯计较?”行难暂难明言,孔继恩观其神色犹疑,轻笑劝道:“无论如何,大师终究不宜因旁务耽搁吾等要事。”行难颔首应道:“衍圣公所言极是,贫僧执相了。”孔继恩摆手示意,转眸望向瘫在石堆中的朱圭,见此人不过二十多岁竟能承住行难倾力击出的一掌,顿生探究之意,问道:“请教二位高姓大名?”
唐赛儿听说此人便是当代衍圣公,暗想绝不能泄露自身与朱圭的真正来历。但朱圭适才已向行难告知姓名,她便无法再吐露真名。灵机一动,当即心生一计,说道:“这位是我未婚夫君朱圭,我名张赛儿。”她自忖未曾在中原武林显露头角,故而隐瞒本姓,正是为了不令人联想起自己的真实出身。
孔继恩道:“原来是朱公子和张姑娘,在下有礼了。”说罢拱手施礼。唐赛儿微微点头,佯装羞涩之态,暗想:“须得掩饰自身武艺,否则定会惹此人猜忌。”随即搀起朱圭,别过脸使劲眨眼,硬生生逼出泪花,转首泣道:“求大人搭救拙夫!”她特意以“大人”称呼,彰显自己不过是寻常女子。孔继恩长叹一声,向行难道:“大师,万望瞧在在下薄面,莫再与这对夫妻为难。”行难合掌道:“老衲罢手便是。”然眼梢掠过唐赛儿时,眸中暗藏思量。
朱圭虽身负伤患,却并未昏聩。他听闻唐赛儿适才言语,已洞悉其心思,遂转向孔继恩道:“多谢大人。”孔继恩含笑颔首,言道:“此处距寒舍未远,暂先返邸,再为你疗伤。”随即跟随孔继恩离了破庙。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果然来到一处宅院。瞧其构造,甚是考究,想来初建时颇费了一番功夫。与寻常宅院不同,这座院墙更为高峻,常人欲要攀上颇为不易。墙面不知用了何种材质,极为滑腻,即便架了梯子也难以立稳。周遭布满暗岗,每隔十丈便安插一位明哨。每位明哨皆手持木棍,看似普通武师。朱漆大门外左右各立一尊石雕,并非雄狮或麒麟,竟是两尊仙佛般的造像。左侧石雕手持降魔杵,右侧石雕高擎照妖镜,显得威风凛凛。门楣上空落落的,竟未悬挂匾额。乍看之下,任凭何人也难知这座宅院究竟属谁家所有。
门外立着一位管家装束的中年人,见孔继恩到来,赶忙上前躬身施礼。孔继恩扬了扬手,管家连忙迎上前。孔继恩悄声交代,那管家颔首领命,随即开启大门,将众人引入宅内。孔继恩道:“此刻夜已深了,诸位暂请安歇。”唐赛儿搀着朱圭,在那管家的指引下来到一间厢房。二人沿途细察,宅院内构造颇为简朴,与寻常民居别无二致,不禁暗自起疑。
那管家离开后,唐赛儿猛然挣开朱圭,面颊发烫,心跳如擂鼓。她沿途搀扶着朱圭,觉察到对方身上散发的温度,莫名心绪纷乱,路上目光游移不定,始终不敢与朱圭四目相对。她按捺住心口暗想:“怎会这般失态?”朱圭虽不明就里,却本无需搀扶,径自在床沿落座,心想:“衍圣公究竟作何盘算?”抬眼瞥见唐赛儿仍呆立原处发怔,询道:“有何不妥?”唐赛儿倏然回神,急促应道:“无碍!”随即挨着圈椅垂首端坐,抿唇缄默不语。
朱圭问道:“适才你已申明与我实为夫妇,莫非真要继续假扮下去?”一闻听“夫妇”二字,唐赛儿面颊愈红,道:“让你讨了便宜,你还不情愿么?”朱圭顿感困惑不解,自己如何算占便宜?只是他未曾真正与女子接触,一时之间亦不知所措。唐赛儿长吁一口气,强自镇定心绪,道:“为免败露,你我唯有继续假扮下去。”朱圭颔首道:“唯有如此。”
片刻后,叩门声传来,屋外响起行难的语声:“两位施主,贫僧特来为朱施主疗愈伤势,权作赔罪。”唐赛儿朝朱圭递了个眼神,提醒他莫要显露破绽。朱圭会意颔首,唐赛儿上前启扉,将行难请入房中。行难走到榻畔,指引朱圭结跏趺坐,自身落座于朱圭脊后,暗自调动真气贯注掌心,轻轻按在朱圭背脊,将内力缓缓注入。
朱圭只觉自后背注入一股暖流,沿着自身经脉缓缓流动,原本胸口翻腾的异状逐渐得到缓和,顿觉舒畅温暖。令朱圭惊异的是,他明晰觉察行难内力浑厚,竟是纯正的佛门内功,修为之精自己只能望其项背。这般武学造诣,即便纵观佛门,亦无几人能及,不禁暗想:“此人功夫这般深厚,先前若是当真全力施为,恐怕我连一掌也难以接住。他身为道衍弟子尚且拥有如此修为,那道衍岂非更加可怖?”思及此处,不由暗自唏嘘,慨叹这般绝世人物为何要扶持朱棣,而非襄助建文。
少顷,行难敛起真气,徐徐呼出一口浊气,立身合掌,道:“先前贫僧莽撞,害得朱施主负伤,实乃愧怍。”朱圭站起道:“大师过誉了,承蒙大师疗愈。”行难道:“朱施主切勿道谢。”言毕侧目瞥向唐赛儿,续道:“朱施主,贫僧有句良言相告。”朱圭道:“大师请讲。”行难道:“贫僧虽冒失,却亦出自赤诚。尊夫人心机深沉、居心叵测,来日恐为朱施主引来不浅的灾厄。常言道:‘娶妻娶贤’,朱施主善自珍重。”语罢再行佛礼,深深凝望唐赛儿片刻,方始离去。
朱圭暗想:“行难大师当真不愧是道衍的弟子,观人之术这般精湛,竟是一眼便将唐赛儿秉性看了个通透。他所言不差,唐赛儿城府极深,即便是我也自叹不如,往后确实该当谨慎才是。”
唐赛儿浑然不觉朱圭心中所想,但对行难适才所述颇为挂怀,暗自盘算应对之策。只是夜色已深,二人唯恐孔继恩派人暗中监视,既假称夫妇身份,如何安寝便成了难题。两人本是假扮夫妻,素无瓜葛,岂能当真同榻而眠?但若不这般行事,又怕惹人疑窦。思及此处,二人面颊俱是涨红如霞,霎时竟窘得不敢抬眼相望。
二人静默片刻,唐赛儿面泛红霞徐徐行至榻沿坐下,继而垂首卧倒,主动朝内缩了缩,腾出榻沿空位予朱圭。朱圭见此情形,自是洞悉其意,暗想:”我二人清清白白,什么都不做便罢。”暗给自己鼓了鼓劲,继而吹熄烛火,卧于唐赛儿身畔。整间屋子沉入晦暗,阒寂无声。二人脊背相向而卧,皆可闻彼此怦然心跳。唐赛儿唯恐朱圭当真萌生邪念,又朝内挪了数寸,双臂交叠胸前,将自身紧紧环抱,暗想:“他若真敢轻薄,我便取他性命!”转念又思:“他当真会碰我么?”不知怎的,心底竟泛起一缕企盼。
两人各有心思,辗转难眠,各自睁着双眼。许久之后,朱圭颇感尴尬,缓缓起身离了床榻,取过枕席就地卧倒。唐赛儿察觉响动,揣测朱圭用意,略感失落,低语道:“若是遭了盯梢,你我便露了行迹。”朱圭道:“今夜我值守,你安歇吧。倘有异状,我自能应对。”唐赛儿闻言,心间顿生不满,轻哼一声便不再多言,轻轻阖上双眸。奈何她心事重重,怎能安眠?只觉心绪烦乱,唯能筹谋后续对策,借此排遣杂念。
一夜过去,直至天亮,两人都未能睡着。
朱圭起身整理,不多时门房响起敲门声,有仆人送来梳洗用具和早饭。朱圭谢过仆人,唐赛儿也已起身,朱圭道:“你先梳妆,我去外头等候。”他想到唐赛儿毕竟是女子,梳洗颇为费事,自己男子身份在旁极为不便,便打算开门出去。唐赛儿道:“哪有夫妻分别梳洗的?”朱圭一怔,心想:“夫妻一同梳洗便是常态?”他未曾娶妻成家,自然不知。唐赛儿也不再解释,自行梳洗,稍后换朱圭洗漱。两人梳洗完毕,用过早饭,便商议接下来的策略。
唐赛儿说道:“早先同你提过天子剑之事,想来那行难亦是为此而来。”朱圭回应:“正是,我亦如此推测。只是不晓那衍圣公后续有何谋划。”唐赛儿道:“不论其有何图谋,只要咱们假扮寻常夫妇,不惹他生疑,便无需刻意避忌。”朱圭颔首道:“此言甚是。行难既知我通晓武艺,衍圣公定然也已掌握,必会遣人探查你我底细,这该如何应付?”唐赛儿应道:“我备了些说辞,纵使其查证后心存疑虑,亦能遮掩过去。”朱圭道:“你既有此计策,我自当依你行事。”二人商议妥当,恰逢仆人叩门通报孔继恩召见。二人彼此交换眼色,随即随仆人前往。
厅堂中,孔继恩早已等候在此处,却未见行难身影。两人来到堂前致礼,孔继恩邀二人入座,问道:“两位休息得可好?”朱圭拱手道:“极好,多谢大人款待我夫妇二人。”孔继恩含笑摆手道:“昨日见朱公子硬接了行难大师一掌,竟无甚大碍,这般身手着实令在下钦佩。不知朱公子师承哪位高人?”朱圭闻言暗想:“他果真遣人探查我等底细!”目光流转间答道:“大人谬赞了,在下武艺承自家父,只是祖传技艺,称不上精湛。”孔继恩眉梢微扬道:“哦,原是家传绝学。”朱圭应道:“正是。”他与唐赛儿早有计较,兼之未曾显露白莲教武功,便假称家传武学搪塞过去。
孔继恩询道:“但不知令尊名讳为何?”他略作停顿,随即追问:“朱公子既身承国姓,不知与宗室可有渊源?”朱圭答道:“大人切莫这般言语,在下不过草莽武夫,安敢妄攀天家亲缘?”孔继恩观其神色,暗想:“观其反应,当与皇族确无瓜葛。”殊不知朱圭早与唐赛儿筹谋应对,此刻故作惶恐罢了。朱圭言道:“家父单名文字,并非显达之士。”他本是建文帝嗣子,故隐去“允”字,化“炆”为“文”。孔继恩思量:“未曾听闻此名,料想确非名流。昨日观其武艺,虽劲气沉雄,然招式实属平常,所言应非虚妄。”遂释去疑心。
孔继恩说道:“在下观朱公子武艺非凡,不知今后有何打算?”朱圭坦言道:“实不相瞒,在下并未有太多打算。”他转头望向唐赛儿,紧握她的手,面上显出愧疚神情,道:“在下徒有浑身本领,却无谋生的能耐,愧对贤妻,当真不配称作大丈夫。”唐赛儿应和着他,眸中透出宽慰之色。见此情景,孔继恩暗生念头,心想:“若将此人招揽至麾下,岂非绝佳臂助?”遂开口道:“在下家资丰厚,且重视贤才。朱公子武功卓绝,实为栋梁之材,不知可愿为在下效力?”朱圭听闻,心下窃喜:“果如唐赛儿预料!”立刻离座,抱拳施礼,道:“若大人所言非虚,在下愿誓死追随!”
孔继恩放声大笑,道:“既如此,今后无需再称‘大人’,唤我老爷便是。”朱圭赶忙拉过唐赛儿,连声道:“是,朱圭偕同内人拜见老爷,叩谢老爷收留之恩!”孔继恩道:“得朱公子投奔,实为幸事。”他唤来仆人,给朱圭备办了一身装束,又给二人分派了新的居所,就在这宅邸的后厢。这孔继恩果真器重朱圭,未及分派职司,先赏了纹银百两,以表诚意。朱圭接过银两后感恩戴德,二人在仆人引领下来到后厢的偏房,另有杂役送来铺盖等日用器物,朱圭更换上崭新衣冠,两人望着房内陈设,一时怔住不动。
唐赛儿忽然寻思:“这般我同他反倒当真如同真正夫妻一般。”想到此处,不由心跳急促,望向朱圭的眸光盈满温柔,竟萌生扑进他怀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