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梦回前尘

殷云星见段雨泽无言,冷哼一声转身离去,玄色道袍扫过青石板,带起几片沾着露水的槐树叶。段正坤拄着桃木剑走上前,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孙子泛红的眼眶时把话咽了回去——段雨泽的脸颊上,正有两行清泪无声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雨泽……”爷爷的声音带着叹息。

段雨泽猛地别过脸,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却触到一片滚烫。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流泪,像是胸口积了百年的雾气突然化作雨,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就在这时,殷云星手边的描金葫芦突然亮起微光,紫幽幽的光芒随着他的心跳频率明灭,像是苏诗琪在回应他无声的哽咽。

张语馨望着那忽明忽暗的葫芦,又看看段雨泽发红的眼尾,指尖悄悄蜷起,最终还是松开了紧握的符纸。

回到老宅时,天已微亮。段雨泽把自己摔进雕花床,鼻尖似乎还萦绕着白梅与玉兰交织的香气。他抬手抚上额头,那处仍残留着苏诗琪触碰过的凉意,像枚冰玉印章,深深烙进骨血里。窗外的血月早已隐去,晨光透过窗棂爬上床沿,却驱不散他眼底的恍惚。

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仿佛又听见那句轻得像叹息的话:“秘密……要守住啊……”

梦里是上元灯节。

长街被花灯照得如白昼,兔子灯、莲花灯、走马灯在夜色里流转,孩童提着灯串跑过,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檐角的夜鹭。段雨泽牵着苏诗琪的手穿行在人流中,她穿一身鹅黄色旗装,裙摆绣着细碎的花纹,跑起来时像只振翅的黄莺。

“你看那盏!”苏诗琪突然拽住他的袖子,吊梢眼弯成月牙,指尖指向远处一盏鲤鱼灯,“比去年的好看多了!”她说话时颊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沾着点糖葫芦的糖渣,像落了两瓣桃花。

段雨泽掏出帕子替她擦嘴角,指尖触到她温热的皮肤时,心头漾起熟悉的暖意。“想要?”他故意逗她,看着她飞快点头的样子忍不住笑,“那得先猜中前面的灯谜。”

苏诗琪立刻鼓起腮帮子,却还是被他拉着走向灯谜台。穿长衫的老先生刚挂上一张谜题,她便踮起脚尖念:“‘有眼无珠腹中空,荷花出水喜相逢’——这不是菱角吗?”话音未落,周围已响起喝彩声。老先生笑着递过一盏琉璃灯,她接过时冲段雨泽得意地眨眨眼,“段雨泽,看!我厉害吧!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家琪琪就是聪明。”段雨泽揉了揉她的发顶,看着她把琉璃灯举得高高的,鹅黄裙摆在灯火里轻轻晃动,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能过一辈子。

走到街尾时,苏诗琪突然拉着他往城外跑。“对啦,我差点就忘了,今晚我要带你去个好地方!”她的笑声乘着夜风飘远,手里的琉璃灯在石板路上投下跳动的光斑。两人登上城外的望月亭,远处的灯海如星河倾覆,晚风卷着梅香掠过亭台,吹起她鬓边的碎发。

“你看。”苏诗琪倚在栏杆上,转头望向他时,眼底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每年灯节都这么热闹,可我总觉得,只有跟你在一起时才有意思。”她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即倚在到柱子上,只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段郎,你说我们会像这盏花灯一样,年年都会有,年年都在一起吗?”

段雨泽的心像被温水浸过,软得一塌糊涂。他走上前把她圈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闻着她发间淡淡的梅香:“不止年年,要生生世世。”他低头看她,发现她正仰头望着自己,吊梢眼里盛着满满的信赖,“诗琪,我心悦你,不是一时兴起,是从见你的第一眼起,就想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你面前。”

苏诗琪突然笑出声,伸手环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胸口:“我知道呀。”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撒娇的软糯,“上次我随口说喜欢城东的糖糕,你第二天就冒着雨去买;我说想学下棋,你就把珍藏的棋谱都送来……段郎,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子宠呀?”

“是。”段雨泽笑着捏捏她的脸颊,“我的琪琪,就该被这样宠着。”

她突然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那要是……要是将来有什么事阻拦我们呢?”

段雨泽握紧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的红绳——那绳子与他腰间的玉佩绳是一对。“那就劈开阻拦,踏平荆棘。”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只要是你,怎样都值得。”

苏诗琪的眼眶突然红了,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唇。夜风卷着远处的笙歌掠过亭台,花灯的光晕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流淌,仿佛要将这一瞬,永远定格在时光里。

段雨泽是被晨鸟叫醒的。

窗外已是晴空万里,他坐起身,发现枕头湿了一片。指尖抚上唇瓣,仿佛还残留着梦里的柔软触感,而心口那处,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疼得他喘不过气。

段雨泽拧开铜制脸盆的水龙头,冷水扑在脸上时,梦里的柔软触感和现实的冰凉猛地撞在一起。他对着镜子抹了把脸,镜中人眼尾还带着红痕,下巴上冒出点青色胡茬,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执拗。

“爷爷,”他擦着脸走出堂屋,看见段正坤正坐在门槛上编竹篮,竹条在老人膝间翻飞,“您知道……殷云星道长去哪了吗?”

段正坤抬眼瞥了他一下,手里的活没停:“那小子向来来去无踪,昨儿天蒙蒙亮就没影了。”他把一根竹条弯成弧形,“听说他专追着怨灵跑,哪有不干净的东西,哪就可能见着他。”

段雨泽哦了一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襟——那里曾贴身藏着陶瓶。爷爷忽然抬头:“问这个干啥?”

“没、没什么,”他错开目光,“就是……觉得他挺厉害的。”

段正坤笑了笑,没再追问,竹篮的轮廓渐渐清晰。段雨泽站在院里,看着墙根晒着的艾草,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梦里的花灯与现实的青砖院落在眼前交替,心里空落落的。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熟悉的咋呼声:“雨泽!段雨泽在家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