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古卷夜惊魂

我蹲在破庙后殿的砖地上,脊背抵着剥落的墙皮,右手攥着的狼毫笔杆被汗浸得发滑。

油灯芯结了颗豆大的灯花,在《山海遗录》残卷上投下摇晃的阴影,照得“烛阴”二字的墨迹忽明忽暗——这是张员外家三公子求的驱邪抄本,说好抄完给五文钱,够买半升糙米。

喉咙又开始抽痛。

我伸手摸了摸喉结下方那道淡青的疤痕,那是七岁那年被灌哑药时留下的。

打从能记事起,我便在汴京城的说书棚混饭吃,靠一双眼睛看唇语,一张耳朵听流言,哑着嗓子念《幽冥志》里的鬼故事,倒也攒下些“沈半仙”的名号。

可到底不如会唱的艺人吃香,这两年连茶棚都不肯雇我,只能接些抄书的活计。

狼毫笔尖戳在宣纸上,洇开个墨点。

我低头去擦,指尖却突然触到残卷第三页的边角。

那纸比别处凉得多,像浸过井水的玉石,指腹刚贴上,后颈便窜起一阵寒意。

“此卷无灵。”

四个字突然炸在脑海里,像有人拿铜杵猛敲我太阳穴。

我猛地抬头,油灯的光在眼仁上晃出金星。

殿外的风掀起门帘,吹得残卷哗哗响,那页被我触碰的纸角翘起来,露出背面模糊的朱笔批注——可我分明记得方才翻到这里时,背面还是空白。

我屏住呼吸,伸手去碰那页残卷。

指尖刚要触到纸面,又缩回来。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闷响,我扯过块破布包住手,再次按上去。

同样的声音,这次更清晰了些,像是从后脑勺某个窟窿里漏出来的。

我盯着残卷,纸页泛着死鱼肚皮似的青白,墨迹却鲜艳得反常,像刚蘸了血写的。

后殿的霉味突然变得浓重,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撞在砖墙上,一下,两下,比打更鼓还响。

许是累糊涂了。

我抹了把额角的汗,把狼毫往砚台里一插。

张员外家的小子急着要抄本,明早得送过去,哪有闲心管这些神神道道?

收拾东西时,我又瞥了眼那页残卷。

油灯突然暗了暗,“无”字的最后一笔被阴影遮住,倒像是“有”字的钩。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把残卷往布包里塞——许是灯花该挑了,明早找李伯借把剪子。

变故是在我跨出庙门时发生的。

后殿的木门“吱呀”一声合上,我刚要摸火折子点灯笼,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像是有人在撕纸,又像是干树皮裂开的声音。

我转身的瞬间,一团猩红撞进视线——那是个纸扎的小人,只有巴掌大,关节处用细铁丝穿着,正从残卷露出的纸角里往外爬。

它的脸是用朱砂画的,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尖细的纸牙。

我盯着它,它也盯着我,然后“咔”地一声,脖子拧了一百八十度,纸做的手指抠着青石板,朝我爬过来。

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我倒退两步,后腰撞在庙门前的石狮子上。

纸人爬得更快了,指甲刮过地面的声音像刀刮骨头。

我想起说书时听过的“血纸人”——那是用横死之人的血浸过的纸扎的,专索触卷人的命。

“嗬!”我吼了一嗓子,抓起布包砸过去。

布包撞在纸人身上,残卷“啪”地散开,那纸人却从布包里钻出来,顺着我的裤管往上爬。

我抬脚去踹,石板缝里的青苔滑得很,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纸人趁机扑到我脸上,尖锐的纸边割破了眼皮,腥甜的血珠滚进嘴里。

我在地上打滚,把纸人压在身下。

它的身子被压得扁了些,却伸出两只手卡住我的脖子。

纸做的手指没有温度,却比铁钳还紧,我能听见自己颈椎发出的“咯咯”声。

活命的念头烧得脑子发疼。

我摸到腰间的铜镇纸,那是以前说书时压书用的,此刻对着纸人后背猛砸下去。

“刺啦”一声,纸人被砸出个窟窿,却又“滋啦”一声,伤口处渗出鲜红的液体,把窟窿补得严严实实。

我疯了似的往前爬,撞翻了路边的菜筐,踩碎了卖花担子上的瓷瓶。

纸人追在后面,每爬一步,地上就留下一道血痕。

我拐进条死胡同,墙根有个半人高的狗洞,平时是给野狗钻的。

我咬着牙挤进去,后背蹭掉好大一块皮,总算滚到了胡同外。

纸人的尖啸声还在身后。

我跌跌撞撞跑到李伯的书摊前,抬手砸门。

李伯的书摊在西市角落,门面不大,却堆着半屋子旧书残卷。

他常说“破书里藏着活神仙”,我抄书的活计,多半是他介绍的。

“李伯!”我哑着嗓子喊,声音像生锈的风箱。

门里传来踢翻凳子的响动,接着“咔嗒”一声,门开了条缝。

李伯探出头,花白的胡子被夜风吹得乱翘,手里举着根烧火棍。

“小沈?”他眯着眼睛认出我,赶紧拉开门,“这是怎么了?”

我踉跄着挤进去,反手关上门。

李伯点上油灯,这才看见我脸上的血道子和撕破的衣裳。

他倒抽口凉气,把烧火棍往地上一扔,抓过块抹布要给我擦脸:“这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拽过他桌上的炭笔,在旧报纸上写:“抄古卷时碰了残页,脑子里蹦出‘此卷无灵’,后来纸人从卷子里爬出来,追了我三条街。”

李伯的手顿在半空。

他盯着报纸上的字,喉结动了动,转身从书架最上层抽出本泛黄的《异事志》,翻到某一页:“血纸人,触卷者误读批注则引凶。批注若真,纸人不现;批注若假……”他的手指敲了敲书页,“小沈,你确定没看错那批注?”

我想起油灯暗下去的瞬间,“无”字被阴影遮成“有”的模样,喉咙发紧。

炭笔在报纸上划出道深痕:“可能看错了,把‘无’看成‘有’。”

李伯猛地站起来,椅子“哐当”倒在地上。

他抓过我写的纸,手指抖得厉害:“错判批注?我听老辈说过,有些古卷带‘反咒’,批注是反的,你当真了才会出事。那批注要是‘此卷无灵’,说不定实际是‘此卷有灵’……”他突然顿住,眼神变得幽深,“善堂的人最爱玩这套,拿活人当引子,养这些邪门东西。”

“善堂?”我在报纸上写下这两个字,喉间涌起腥气。

七岁那年,我爹娘就是被善堂的人以“替子消灾”的名义活祭的,后来我被扔在乱葬岗,是说书棚的老周头捡了我。

这些年我装痴卖傻,就是为了查清善堂的底细。

李伯压低声音:“小沈,你记不记得十年前西市大火?烧死的三十三人,尸体都被善堂拉走了。我偷偷看过,那些尸体的指甲缝里全是血纸渣子……”

窗外突然闪过道黑影。

我和李伯同时抬头。

油灯“噗”地灭了,黑暗里传来“刺啦刺啦”的撕纸声。

李伯摸索着去点灯,火柴刚擦着,就见窗纸上映出个扭曲的影子——是那个纸人,此刻它足有半人高,纸做的手指正抓挠着窗棂。

“快跑!”李伯吼了一嗓子,抓起桌上的铜铃使劲摇。

我抄起条板凳砸向窗户,“哗啦”一声,玻璃碎片溅了满地。

纸人从破窗钻进来,带起一阵腥风,李伯的《异事志》被吹得哗哗翻页,停在“血纸人解法”那章:“破局需逆批注而行,批注言‘有’则‘无’,言‘无’则‘有’……”

我盯着纸人咧到耳根的嘴,突然想起系统提示的“此卷无灵”。

如果批注是反的,那实际应该是“此卷有灵”?

可纸人已经来了,或许……我摸出怀里的残卷,对着纸人举起,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笑:“如果批注是错的,那‘此卷无灵’的反话,是不是‘此卷有灵’?可它已经来了,那真正的解法,是不是该信‘此卷无灵’?”

纸人的尖啸声刺穿耳膜。

李伯抓着我的胳膊往内屋推:“小沈,你记着,善堂的局,反着来准没错!”

我攥紧残卷,指节发白。

油灯重新亮起来时,纸人的影子已经贴在门上。

我盯着残卷背面的朱笔批注,突然看清了——那批注不是“此卷无灵”,而是“此卷无灵”。

可系统提示的,到底是真是假?

窗外又闪过道黑影。这次,不止一个。

李伯的声音在发抖:“它们找来了……小沈,你得弄清楚,那批注到底哪句是反的……”

我摸了摸喉结下的疤痕,把残卷塞进怀里。

纸人的尖啸声里,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或许从触到残页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掉进善堂的局里了。

但他们没想到,一个哑嗓说书人,会把错判的批注,变成破局的刀。

油灯在风里摇晃,把“此卷无灵”四个字的影子,拉得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