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见过,雨刚停下的山村,山聚拢着水汽,在山的齐腰处,笼着一圈白雾,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抽了一支解乏的香烟,随着疲倦一起吐出胸膛,停留住。
如果太阳出来,这烟雾就被山收走了,庆幸的是,天空不见太阳的身影,一辆与铺满烂泥的公路格格不入的小货车,在山间行驶着,说它格格不入,是因为乍看这车,就知道这车的主人,应该有很严重的洁癖,不然也不会把车洗的一尘不染。
这车开的很慢,车上装满了大米。在直路上也不着急,急的是后车,一开始后车还愿意鸣笛催促,后来索性就超过去,扬起一些烂泥,急匆匆的走了,村里的人们刚蒸上中午的米饭,小货车终于停下了,这是一个路边的超市,说是超市,其实就是一个乡村的杂货铺,与全国的乡村杂货铺没有什么不同,里面零食、粮油、日用品应有尽有,靠着门有一个收银台,收银台后面打一个柜子,柜子上面陈列着各种香烟,收银台里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司机下车,一边把白手套攥在手里,一边冲柜台里的女人打招呼,那女人微笑示意,回头便朝里面喊道,吕贵,你舅舅送米来了。
一个少年从里面走出来,这个乡村的超市,沿街是个店面,以作货物陈列交易之用,里面开着一个后门,做几间棋牌室,棋牌室后面,围一个院子,这便是店主一家的起居所在,当然,卧室一般在二楼以上。少年朝司机走去,这时候女人已经熟练的端着两杯热茶走在少年身后,少年接过茶,递给司机,司机接过去,少年和司机无言的喝起茶来,女人说,你们两甥舅忙,我去煮饭去,司机小声的向女人道谢。
女人走后,司机打量了一遍少年,少年已经快和司机一样高了,只是瘦,瘦的像一只白鹭,司机说,你爸又去进货了?少年嗯了一声,把茶叶倒在路边。然后回头说,舅舅,这里有多少是我家的?司机说,一半。少年于是把两只玻璃茶杯放在街沿上,和他舅舅一袋一袋的往店里卸货。
卸完货后面已经传出了饭菜的香气,少年用接近恳求的语气希望舅舅留下来吃饭,女人和女人的公公也都从后面走出来挽留,司机还是以送货晚了要罚款为由,继续驶往下一个目的地。
其实作为暂时还有种植水稻的山村地区,米的销量不大,相比于这种便宜的商品米,农民们自己种植的大米好吃很多,像超市老板他们家,虽然自己家不种了,但是也不吃自己家进的这种米,而是向附近种植的比较多的农户家兑来吃,通常两包商品米换人家一包。当然,兑的那种米,必须是相对贵一些的稻种种出来的。
因此,作为米行唯二的司机,他见自己的外甥,如果没有大事发生,这里的大事指的是超市覆盖的农村区域婚丧嫁娶,消耗了很多商品米,起码也需要半年。二十年前,司机的姐姐嫁到这里的时候,司机还只有十四岁。四年后,外甥出生,司机刚到米行上班,二十一二的时候,外甥就很粘他了,主要也是那会儿司机赚的钱也没别的地方可花,而小外甥正是馋的年纪,那时候一件品牌的短袖衫,也才40元,街上有很好吃的葡萄,40元一斤,外甥爱吃,一次就是两斤。小外甥搂着司机的肩膀说,舅舅,我最喜欢你。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司机的爸爸是一名矿工,一般不是在上班就是在睡觉,司机的妈妈喜欢打麻将,和当时很多为了结婚而结婚的夫妻一样,司机的爸妈吵架也是常态。吵架了,一般也就是罢工,这时候司机的姐姐就会站出来,不管大人吵的多厉害,只要还没把锅砸了,姐姐就会给司机煮好饭菜,自己和司机吃了好去上学,每次年幼的司机因为大人吵架吓哭,姐姐就会告诉司机说,不要怕,就是他俩离婚了姐姐照顾你。到了十一二岁的时候,司机的洁癖一度让村里的人认为他是精神病,父亲带着他去医院干预治疗,以求可以正常的生活,这个时候也是姐姐,每次出门都送到路口,傍晚都在同一个路口等他们回来。
到了小外甥上学的年纪,应该是幼儿园吧,有一回司机开车路过那里,那时候商店还是供销社,他看见自己的姐姐在夕阳下,在那个群山环绕的院子里,教小外甥读拼音,远远的,仿佛听到姐姐读一句,小外甥跟着读一句,然后两个人都被彼此逗笑了。
那也是司机对姐姐的最后的印象,有一天送完货的司机正在米行的食堂吃饭,有一只乌鸦冲着司机飞来,砰的一声,撞在米行食堂的玻璃上,死了。这时候他看见自己的姐夫,正在人群里张望,他赶紧站起身,朝他姐夫挥手,他姐夫快步朝他走来,这时候他意识到坏了,因为他的姐夫,这个非常要强的男人此刻正满脸眼泪。姐夫说,你姐,你姐晚期。
想到这里的时候,司机离买另外半车米的主人还有一点点路程,这是一个灵堂,有一个老人去世了,他能听到那个灵堂播送的哀乐,但是找不到去的路,老人的侄子在电话里指了半天路,无果之后开着车在路口等他,他告诉他是一辆奔驰车,很好认的。
跟着奔驰车在山路上开了大约五分钟,终于到了,这里的习俗,家里人去世只要来人,家属都会来下一个礼迎接,下礼就是单膝下跪,由直系亲属来做,所以司机下车的时候,有一个身穿孝服,和司机外甥年纪相仿的少年,向司机下礼,司机赶紧搀他起来。那少年轻声说,叔叔还没吃饭吧,先到席上吃饭吧。
席其实已经摆过了,和司机一起吃饭的是一样的晚到的客人,单独开了一桌,菜也不像席上那么讲究,帮忙的厨师随便炒点菜,当然也很丰盛,少年家的米饭用的就是自己家种的米,米饭香甜可口,让人食欲大增。吃饭的同时,奔驰车主安排人卸货,这时候旁边的客人才说起,老人的侄子拿这种买的米和少年家兑,因为他侄子觉得拿这种米做席很浪费,旁边的客人表达着对奔驰车主的不满。司机也打量了一下这个暂时充做灵堂的房子,这是一间瓦房,尽管到处贴着寄托哀思之类的白纸,也很难遮挡它的颓丧,屋顶是灰色的瓦片,瓦片之间的破洞有夜晚星星一样的光,客厅的地上连水泥都没有,竟然还是一块土地,经年累月的踩踏,让地面变得像公园特地修的鹅卵石路,鼓着鹅卵石一样大大小小的包,由于还是土踩成的,也并不硌脚,门口,民乐队和西洋乐队的设备各占一边,再往外一点的空地上,有一台喧嚣的打米机,正在给少年家的大米脱壳,少年的叔叔,那辆奔驰车的主人,一个胖胖的光头男人,正在那里指挥着人计数,那个少年,站在人群之外,和他家的房子一样颓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