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钝剑新声08

那声“快递”的呼喊,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楼道里令人窒息的粘稠空气。刘姐的咆哮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胖脸上愤怒的潮红还未褪去,只剩下一片愕然的空白。张婆婆急促的喘息,赵大妈怒目而视的表情,连同陈光自己胸腔里那即将喷发的绝望岩浆,都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楼下单元门口。

一个穿着快递公司蓝色工装的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用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的硬质文件袋。他仰着头,显然被楼上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弄得有点懵,脸上带着职业性的茫然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陈光?有你的同城急件!签收一下!”

陈光像一尊被惊醒的石像,背脊猛地从冰冷的墙壁上弹开。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几级台阶,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回应:“在……在!”他的动作僵硬,脑子里一片混乱。同城急件?谁会给他寄东西?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冲到快递员面前,手指因为紧张和刚才攥得太紧而微微发抖,几乎拿不稳递过来的笔。他胡乱地在签收单上划拉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

快递员把那个硬邦邦的文件袋塞到他手里,嘟囔了一句“下次别让人等”,便转身匆匆走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这栋楼的晦气沾染。

陈光捏着那个薄薄的文件袋,入手却感觉异常沉重。牛皮纸的质感粗糙,上面只打印着收件人信息:“陈光”,以及他的住址。没有寄件人名字,只有一个模糊的、像是私人打印社的地址章印。

刘姐的尖嗓门立刻追了下来,带着被打断的恼怒和重新燃起的贪婪:“什么东西?谁寄的?是不是钱?拿来我看看!”她胖胖的身体也挪动下来,伸手就要去夺陈光手里的袋子。

陈光下意识地把袋子往身后一藏,动作近乎本能。这个动作更加激怒了刘姐。

“躲什么躲?!是不是你同伙寄来的钱?!想赖账?!”她声音又拔高了,唾沫横飞,“我告诉你陈光!今天这门不修好,天王老子给你寄东西也没用!拿过来!”她蛮横地扑上来,肥胖的身躯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香风。

“刘姐!你讲不讲理!”赵大妈扶着张婆婆也挪了下来,怒斥道,“人家小陈的私人物件,你凭什么抢?!”

混乱中,陈光被刘姐推搡得一个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单元门冰冷的铁框上。他死死攥着那个文件袋,指关节捏得发白,一种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就在这时,他感觉手中的文件袋似乎……动了一下?或者说,里面的东西有棱角,硌着他的掌心。

不是钱。钱不会这么硬。他混乱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趁着刘姐被赵大妈拦住,陈光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她伸过来的肥手,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手指颤抖着,粗暴地撕开了牛皮纸袋的封口!

里面没有钱。

只有一张薄薄的、对折着的白纸。

他抽出那张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颤抖着手,展开。

纸上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打印出来的、清晰的彩色图片。

图片的背景是灰暗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仓库一角。画面中央,是一扇门。

一扇暗红色的、厚重的、款式老旧却异常结实的……防盗门!

陈光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扇门……这扇门的样式,门锁的位置,甚至门板上几道细微的、陈旧的划痕……都和他砸坏的那扇张婆婆家的门,一模一样!不,不是一模一样!图片里这扇门,是崭新的!漆面光亮,锁具完好,没有任何损坏!

图片下方,用打印机打着一行清晰的小字:

>**老城根3栋1单元301备用门。**

>**自提地址:东郊路127号,‘利民’五金仓库。**

>**联系人:周师傅(电话:138****5678)**

>**凭此图领取。**

没有署名。

没有解释。

只有这扇崭新的、一模一样的门,和一个仓库地址。

巨大的冲击让陈光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拿着这张薄薄的纸片,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脱手!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转过身,把那张打印纸死死攥在手心,目光越过惊愕的刘姐、焦急的赵大妈和喘息的张婆婆,茫然地投向楼道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是谁?

又是谁?!

修车单的“已付清”,温热的粥,被推回楼下的泥泞电驴,还有现在……这扇一模一样的新门!

那个“沙发客”!那个“江屿”!那个躲在阴影里、一次又一次在他坠入深渊时伸出手、却又从不露面的神秘人!

“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刘姐的尖嗓门再次刺破寂静,她肥胖的身体挤开赵大妈,又要来抢陈光手里的纸。

这一次,陈光没有躲。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刘姐,那眼神里燃烧的已经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被逼到绝境后的凶狠和一种被巨大谜团点燃的灼热光亮!他扬了扬手里那张被攥得皱巴巴的打印纸,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门!新门!地址!现在就去拿!”

刘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凶狠的眼神震得后退了一步,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什……什么新门?你少唬我!哪来的新门?!”

“东郊路!仓库!现在就去!”陈光不再看她,也顾不上张婆婆和赵大妈震惊担忧的目光,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猛地推开挡在单元门口的刘姐,力气大得惊人。刘姐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痛呼。

陈光冲出单元门,刺眼的阳光让他眯了一下眼。他看也没看停在旁边的小电驴——那车太慢!他像疯了一样冲到马路边,不顾川流的车流,伸手就拦!

一辆破旧的黄色出租车被他不要命的架势逼停,司机探出头骂骂咧咧:“找死啊!”

陈光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把那张皱巴巴的打印纸拍在仪表台上,声音急促得变了调:“东郊路127号!利民五金仓库!快!”

出租车司机被他这亡命徒般的气势吓了一跳,又看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手里那张诡异的“门图”,嘟囔了一句“神经病”,但还是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蹿了出去!

……

东郊路远离市区,两边多是低矮的厂房和堆满建材的露天场地,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利民”五金仓库的门脸不大,卷帘门半开着,露出里面昏暗的光线和堆积如山的金属货架。

陈光甩下车费,没等司机找零就冲了下去。仓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机油、金属和灰尘混合的气息。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裤、头发花白的老头正蹲在一堆角铁后面,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什么。

“周师傅?!”陈光喘着粗气冲进去,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

老头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岁月和油污刻满沟壑的脸,眼神浑浊却带着点警惕:“你谁啊?找谁?”

陈光把手里那张几乎被他汗水浸透的打印纸递过去,指着上面的图片和字:“这个!老城根3栋1单元301的备用门!是这里吗?我来拿!”

老头眯着眼,凑近了仔细看了看那张纸,又抬眼上下打量了陈光几遍,眼神里的警惕慢慢褪去,变成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跟我来。”

他佝偻着背,带着陈光绕过堆积如山的货架,走到仓库最深处一个相对空旷的角落。角落里蒙着一大块厚厚的、积满灰尘的防雨布。

老头走过去,抓住防雨布的一角,猛地一掀!

“呼啦——”

灰尘弥漫开来,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

灰尘落定。

一扇门静静地立在墙角。

暗红色,厚重,款式老旧却异常结实。崭新的漆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沉稳的光泽。门锁、猫眼、合页……所有细节,都和陈光砸坏的那扇门,一模一样!崭新得如同刚刚出厂!

陈光站在门口,看着这扇凭空出现的、仿佛为他量身定做的“救赎之门”,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胸腔里翻腾的愤怒、绝望、屈辱、狂喜,还有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谜团,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在灰尘弥漫的空气里回荡。那崭新的门板,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他此刻狼狈、震惊、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扭曲的脸。

“东西没错吧?”老头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点沙哑,“有人付过钱了,签个字,找个车拉走吧。”他递过来一张同样沾着油污的送货单和一支圆珠笔。

陈光没有去接笔。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扇崭新的、散发着油漆和金属气味的门上。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无形之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他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老头,声音因为极度的情绪波动而嘶哑、扭曲:

“谁?!是谁送来的?!谁付的钱?!”

老头被他这野兽般的眼神和质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哪知道!就前两天,一个男的,戴着帽子口罩,看不清脸!放下钱和这张纸,指明了放这儿,说会有人来取!钱货两清!问那么多干嘛!赶紧签字拉走!别耽误我干活!”他粗鲁地把送货单和笔塞到陈光手里。

男的……帽子口罩……看不清脸……

又是这样!

陈光捏着那张油腻的送货单,看着上面空白的签名栏,再看向那扇崭新得刺眼的门。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谜团,所有的“帮助”,都指向那个躲在暗处、如同幽灵般的影子——“江屿”!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再次击中了他混乱的脑海。林晚震惊的眼神,那句“你认识江屿?”的质问,此刻都带着千钧之力砸了下来!

为什么?!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这样?!像观察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一样,在他每一次濒临崩溃时,精准地投下一点饵料?!他陈光的人生,在这个“江屿”眼里,到底是什么?!一场精心设计的、充满怜悯和施舍的……游戏吗?!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巨大愤怒和强烈屈辱的寒意,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劫后余生的狂喜。他捏着送货单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几乎要将纸张捏碎!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看那扇门,而是像两把淬火的刀子,扫过这间堆满钢铁的、冰冷肮脏的仓库,扫过眼前这个同样沾染着油污和谜团的老头,仿佛要穿透这昏暗的光线,揪出那个藏在幕后的幽灵!

就在这时,仓库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低沉而暴躁的摩托车引擎轰鸣声!

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和毫不掩饰的野性,瞬间撕裂了仓库里沉闷压抑的空气,也像一道闪电,劈进了陈光混乱的脑海!

引擎声在仓库门口戛然而止,发出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

陈光的心跳,随着那引擎的熄灭,骤然停了一拍!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预感,像电流般窜过他的脊椎!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仓库那半开的卷帘门!

脚步声响起。

不疾不徐。

带着一种与这脏乱环境格格不入的、沉甸甸的压迫感。

一个身影,出现在仓库门口逆光的光影里。

那人很高,身形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皮夹克和工装裤,脚下是一双沾着些许泥点的厚重机车靴。光线从他背后射入,勾勒出他硬朗的肩线和轮廓,却将他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头上戴着的那个全覆式、哑光黑的摩托车头盔。头盔镜片是深色的,像两片冰冷的墨晶,完全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的光影分界线上,像一尊突然降临的、沉默的钢铁雕塑。头盔微微转动,深色的镜片,精准地、无声地,锁定了仓库深处,那个捏着送货单、浑身僵硬、如同被钉在原地的陈光。

整个仓库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灰尘在唯一的光束里悬浮,静止。

只有陈光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在死寂中疯狂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耳膜。

那个头盔下的目光,冰冷,锐利,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审视,隔着昏暗的光线和飞扬的尘埃,牢牢地钉在陈光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