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因缘际会(下)

夜有些深了,起了寒风。原本鳞次栉比的摊位变成了寥落的几点灯火,苦熬的店家还在寻找着有缘人。

谢游两人有些醉意,互相扶持地走在街衢,一路蹒跚。

赵行蕴忽然停在了一处摊位,仔细观看起来。上面摆放了不少精妙绝伦的饰品与物件,个个小巧玲珑。打磨抛光后色彩妍丽柔和,摸上去较玉石多了一分滑腻,材质非金,非石,非玉。原来愁容满面的商人一脸希翼的看着两人。

“谢兄,好东西。”

“嗯,居然是珊瑚,听闻这东西出自海底,很是难得。《世说新语》中曾提西晋首富石崇与王恺争豪,其中王恺是晋武帝的舅父,武帝送他一株两尺的珊瑚树。他拿着珊瑚树去找石崇炫耀,石崇看后把珊瑚树打碎了。王恺正要发怒,石崇却让人把家中的珊瑚树都拿出来任他挑选,三四尺高的有六七株。自此之后世家大族都将完整的珊瑚树视为珍宝。晋尺略小于我朝,四尺高的珊瑚放到如今应是三尺出头,大概有男子六成身高。”谢游边说边比划了一下。

“谢兄真乃博文强学之人啊。”赵行蕴赞道。他自然晓得石崇斗富的典故,却没谢游这般细致,连尺寸都有所涉猎。他暗自感叹,这谢游学识气度逸群,绝非寻常之流。

“一千年过去了,珊瑚树虽然不似当年一般价值连城,却也千金难买。”

那店家听的似懂非懂,却也两眼直冒金光,知道遇上了识货的豪客。

“不过,”他话风一转,“那珊瑚树是因为在幽暗的深海里整株采摘难如登天才如此昂贵的。这些细碎的珊瑚,在捕鱼和采珠的时有收获。那世家大族所喜的也是整株的树,这些雕刻饰品倒不怎么时兴,价格又偏高,多用作了女子的发簪耳环上。

不怕客人不识货,就怕太识货了比商人还懂行,这一刀是宰不到肥羊了。

赵行蕴挑了半天,也没寻到心仪的。他什么稀罕物都见过,这些只是看个新奇。

谢游倒是很感兴趣,左翻右看的。可这些珊瑚终究比不得玉石晶莹剔透,个头太小,雕刻的寓意又不称心如意。

正当赵行蕴拉着谢游要走时,谢游张口了:“掌柜的,有什么压箱底的可就不要藏私了,眼前这位公子可是临安数一数二的富户,你不卖给他,还准备卖给谁?说不准就替你打开了销路呢。”

那裔民番商思忖了片刻,咬牙拿出两个黄檀木的盒子,在灯光下打开,小心翼翼的揭开覆盖的绸布。十余件熠熠生辉的珊瑚雕静静躺在棉絮上,较之前的个头并没有大上多少,色泽和光亮却是云泥之别。

“公子们有所不知,这珊瑚一般在水深百尺的海底才能找到。海水越深,质地就越密实坚固,色彩就越瑰丽,打磨出来的物件就越莹润。

只有铅球五抓钩和铁网沉底才能采到,真真如大海捞针一般。若是取出白蓝两色的,还卖不上好价,只能偿回些功夫钱。”

他轻轻拿起两枚丹朱色的玉珠道:“这两件就是家祖当年随捞珊瑚的船队出海三年报酬。”

他指了一下其余的,有玫红的,橙黄的,粉红的,粉白的。言道:“这些都是家父和我这些年收买来的。

”这几种可都是龙王爷的宝贝,没有人可以打捞上来。只有等海溢和海沸过后,才能在泥沙中捡拾到碎块,小老儿真不敢想象整株的该会有多么珍奇壮丽。”

“至于打开销路,两位公子休要再提,这十余件已耗尽我家数代之藏。此番花了大价钱跟着船队回到祖地,就是想着故国物阜民丰,卖个好价钱,好给后人置办一些产业。小老儿有言在先,这些东西得来辛苦,就算是砸在手里,也上断断不能贱卖的。”

一番交谈才知老者祖籍闽地,当年为避战乱兵祸举家迁往海外。几代人历经千难万苦才在异域站住脚来。言语间尽是辛酸。

赵行蕴道:“谢兄可有喜欢的,你先挑吧,若是未带够银钱,我可以先行垫付。”

谢游早就相中了那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见他这样说,也就不再客气。

老者一脸凝重地说:“公子好眼光,一眼就挑中了这最稀罕的孩儿面。这质地滑嫩剔透堪比婴孩面颊。听闻真腊王的冠冕上就镶嵌了块大的,小老儿这块虽小,却也是特地请了良工巧匠精心雕成这高雅的牡丹,不比那王冕上的差到哪去。”

“二位都是慧眼识货之人,不会让这些东西明珠暗投。小老儿就不卖弄那些个手段了。报个实诚价,二百贯,您若满意就请拿走。”

谢游拿起来细细观察,把玩了一下手感。然后没有丝毫犹豫,拿出前些天刚兑换的会子银票。

轮到赵行蕴时就简单多了。

“剩下的我全要了,你报个数吧。”他一脸霸气的说道。

那商人高兴地直跳脚,手忙脚乱地介绍着:“哎呦,小相公啊,这俩丹朱色的一个五十贯,这三个橙黄色的每个算您七十贯。仕女肌和少女面...”

赵行蕴摆手示意他停下,然后甩出两张大面值的银票。

“一千贯,够不够?”

“足够了,足够了。九百贯就够了!”

“你去市舶司兑换银子返家,少不得花用,且留着吧。日后若再有好货,可到里仁坊寻我。”

那店家将木盒一同交给赵行蕴,又给谢游找了腊梅漆盒,言语间满是热络。

俩人走在环水路上,河水泠泠作响升起缕缕寒烟。谢游出言问道:“行蕴兄可有表字?”

“有,家里人取的,我不喜欢,你唤我行蕴就行。”

“那好吧行蕴兄,你又不是女儿家,买这么多配饰做什么?”

“当然是送与我心爱的小娘子啊,金风楼的杜十娘,融雪轩的如絮姑娘...无论是打赏还是送人都倍有面子,你说是吧?”

“那你呢,谢兄?”

“我自然是因为喜欢啊,这世上谁人不喜欢美好的东西呢?可惜是朵牡丹,我更喜欢兰花,与这样男子更为相称。”谢游答到。

“你知道吗?你这是暴殄天物!这玩意儿要是给了我,我编些托辞,说不定就能得了听雪楼李大家的青睐。拿下她,成为入幕之宾,以后整个临安的风流雅会,没人能绕开我这号人物!”

“你说的很有道理,在下受教了。明日我就去会会那李大家,看看能否得那神仙风流。”

赵行蕴假装讨饶道:“哎,别呀谢兄,我们再合计合啊。”

又突兀开口道:“咱俩脾性这般相投,还这般有缘,不如效仿那话本子里来个义结金兰算了。”

“下次吧,下次有缘,自会再见。”谢游狡黠地笑道。

“也好。”

“不好,兄弟,我还有事,先闪一步。”话音还未落下就看见赵行蕴如那被围猎的麂鹿一般,一手提袍,一手抱盒狂奔而去。几个敏捷的闪身,就消失在夜色中。

“你这逆子,几天没回家了。居然让老夫亲自找你,看我不打死你。一个气喘吁吁的华服老者往他消失的地方追去,身后跟一长串的扈从。四个落队的家丁,抬着肩與在后面奋起直追。

放翁不管人间事,睡味无穷似蜜甜。今晚应该可以做个好梦。

谢游今日是美了,酒足饭饱,现下又回了客栈暖阁睡觉。这可大大的苦了身后跟着两位仁兄,既不敢靠近,又不敢走远。

先是尾随谢游逛了一路,腿脚酸麻。人家开怀畅饮时,他们跟着吃了一路的凉风。两人强忍着憋屈空着肚子去找郑安汇报时已是三更天了,哪里还寻得到人?

他们只得饥肠辘辘的在寒夜中发抖打颤,把郑安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一遍又一遍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悻悻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