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凛冽

这是萧烬意识沉入这具躯壳后,唯一清晰烙印下来的感知。

那是一种钻心蚀骨的冷,像亿万根淬了寒毒的钢针,无视了破旧棉絮勉强裹住的躯体,顺着每一处毛孔,每一个细微的裂口,狠狠扎进骨髓深处。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仿佛吞下了无数冰碴,刮擦着早已冻伤的喉管,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肺叶每一次收缩,都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紧、挤压,每一次扩张,都伴随着低沉的、仿佛要呕出内脏碎块的咳嗽。

“咳…咳咳……”

喉头腥甜上涌,他死死捂住嘴,却仍有几缕滚烫粘稠的液体从指缝间渗出,砸落在脚下灰白、混杂着矿渣与肮脏冰凌的冻土上。

嗤——!

微弱的轻响。那几滴殷红甫一接触寒冷的地面,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凝成了几朵细小、边缘锐利如刀的暗红色冰花。它们在灰败的雪泥上异常刺眼,却又脆弱得下一秒就会被污浊的靴底踏碎。

萧烬撑着冰冷坚硬的矿镐木柄,艰难地挺直了些腰背。这动作牵动了后背的伤口,火辣辣的剧痛猛地炸开,几乎让他眼前一黑。粗粝的麻布囚衣下,几道新叠着旧的鞭痕早已皮开肉绽,又被严寒冻结,每一次动作,都像有钝刀在反复切割粘连的血肉。他抬起浑浊的眼,视线费力地穿透这片极北矿场上空永远弥漫的、带着铁锈和煤灰味道的灰白寒气。

目光所及,是绝望。

巨大的矿坑如同被天神用巨斧劈开的丑陋伤口,深不见底,黑黴黴的崖壁裸露着冰冷的岩石与冻结的矿脉。坑底,人影如蚁,密密麻麻,缓慢地在嶙峋的乱石与深及小腿的冻泥中蠕动。大多是和他一样穿着破烂囚衣的流放者,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地挥动着沉重的矿镐,每一次敲击在坚硬的矿石上,都只能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和沉闷的回响。

间或有几个穿着稍好、但同样脏污不堪的凡人监工,手中提着锈迹斑斑的铁棍,目光如同秃鹫般在矿奴中逡巡。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长期压抑下扭曲的暴戾和对于“修士老爷”命令的绝对服从。

更远处,矿坑边缘的高台上,几道身影盘坐。他们穿着统一的、带有某种黯淡徽记的灰蓝色袍服,周身萦绕着一层极其稀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那是修士。即便在这灵气枯竭三万年的末法时代,他们依旧是这片矿场的主宰。

高台中央,一个面容刻薄、鹰钩鼻的老修士正闭目调息。他身前放着一个古朴的玉匣,匣盖半开,露出一块拳头大小、灰扑扑、坑洼不平的矿石。矿石表面,一丝微弱到极点的、几乎随时会熄灭的乳白色光晕艰难地吞吐着。老修士每一次悠长的吸气,那丝光晕便肉眼可见地黯淡一分,矿石表面便多出几道细密的裂纹,仿佛生命被强行抽离。矿坑里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高台之外。只有当一个矿奴因力竭或伤痛动作稍慢,被凡人监工的铁棍狠狠抽打在脊背上,发出沉闷的骨肉撞击声和压抑不住的惨哼时,高台上的修士们才会偶尔掀开眼皮,投来一瞥。

那眼神,淡漠如冰。如同在看一件器物损坏,或者一只挡路的蝼蚁被碾死。

萧烬的目光掠过那些修士,掠过他们身前偶尔摆放的、散发着微弱灵气的劣质矿石或枯干的灵草碎片,最终落回自己脚下那朵迅速被灰尘覆盖的暗红冰花上。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混杂着刺骨的冰寒和胸腔里翻腾的血腥气,狠狠攫住了他。

末法时代……三万年……

灵气枯竭……

修士……凡人……

废太子……流放……矿奴……

属于“萧烬”的破碎记忆碎片,如同被这极寒冻结的冰棱,一片片刺入他此刻混乱的识海。属于另一个灵魂的庞大信息流,则如同沉寂万古的火山,在冰层之下轰然苏醒,猛烈地冲击、交融。

前世……地球……物理学家……

无数公式、定理、推演、实验数据……那些代表着理性与秩序的金色符号,与眼前这充斥着绝望、混乱、弱肉强食的冰冷炼狱景象,疯狂地碰撞、交织。嗬…嗬……”一阵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他弯下腰,更多的血沫从齿缝间溢出,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新的、更小的冰晶,簌簌落下。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混杂着矿尘和血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痛楚,却也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呼出一股长长的白气。

那白色的气流在刺骨的寒风中迅速散开,变淡,无序地翻滚、扭曲,最终彻底消融在灰蒙蒙的天地之间,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萧烬死死盯着那白气消散的地方,浑浊的眼眸深处,一点奇异的光芒骤然亮起,穿透了麻木与绝望的阴霾。

混乱……消散……无序……

一个冰冷而强大的名词,带着前世无数实验数据和逻辑推演赋予它的绝对权威,如同划破混沌的闪电,猛地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熵增……”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两个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前世浩瀚知识宝库的闸门。热力学第二定律——那个描述孤立系统自发过程方向、指向终极混乱与寂灭的铁则——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系统总是自发地趋向于熵增……趋向于无序……”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麻木地扫过矿坑,而是带着一种全新的、近乎冷酷的审视,重新观察这个世界。

他看到矿坑深处,几个矿奴为了争夺一块偶然挖出、带着微弱灵气光泽的矿石碎片,如同野兽般扭打在一起,嘶吼、抓挠,最终被闻声赶来的监工用铁棍不分青红皂白地打翻在地,那块小小的碎片则被一个眼疾手快的监工一把夺走,谄媚地跑向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