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后的第三日,司膳局的库房里飘着霉味。
苏檀蹲在堆着旧瓷碗的木架旁,掌心托着半块铜镜。
镜面裂成蛛网状,映出她微抿的唇——那道裂痕恰好横过她左眼尾,像道凝固的伤疤。
“叮。”她指甲轻轻划过镜背“林氏赠”三个字的边缘,指腹突然触到一道极浅的凹陷。
前世在古董行做外账时,她曾替老板核对过一批明代妆奁,那些大户小姐的镜子总爱藏些小机关。
苏檀呼吸一滞,凑近了看:铜锈覆盖的纹路里,果然有处细如发丝的缝隙,像被刀尖挑开又重新弥合的。
“小苏!”门外传来粗使宫女的吆喝,“张掌事让你去领新腌菜坛子,再磨蹭要挨骂了!”
苏檀指尖猛地缩回,镜子差点摔在地上。
她迅速把镜子塞进怀里,用罩衣裹紧,转身时撞得木架上的陶瓮晃了晃,落了层灰在鞋面上。
等她抱着坛子回到偏房,日头已西斜,窗纸被染成橘红色。
夜里,司膳局的更夫敲过二更,苏檀才摸黑点亮油灯。
火苗舔着灯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得那半块镜子也跟着颤动。
她从发间抽出根银簪,针尖对准镜背的缝隙——手有点抖,毕竟这是二十年前的旧物,稍有不慎就可能碎成渣。
“咔。”
暗格开了条细缝。
苏檀屏住呼吸,用指甲盖抠住边缘,轻轻一掰——一张泛黄的纸条飘出来,还有半片染着褐色痕迹的丝帛。
她捡起纸条,借着跳动的火光辨认字迹:“三皇子,庚戌年冬月廿三,寅时三刻”。
血书!
那丝帛上的褐色是干了的血,歪歪扭扭写着“林氏绝笔,保吾儿周全”。
“咚!”苏檀手一松,纸条掉在桌上。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窗外的风灌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照得血书上的字像要渗出血来。
林嬷嬷?
裴砚的母妃?
原身记忆里那个总在冷宫外扫落叶的老嬷嬷,竟藏着这样的东西?
第二日卯时,苏檀挎着竹篮出了司膳局。
竹篮里装着半筐青杏,底下压着那半块镜子。
赵掌柜的当铺在宫城后巷,门脸儿小得可怜,门楣上“万宝阁”三个字被烟熏得发乌。
她掀开门帘时,赵掌柜正蹲在柜台后擦铜锁,抬头见是她,眼皮跳了跳:“苏姑娘又来当东西?”
“不是当,是问。”苏檀把镜子推过去,“我家主子想要配面一样的,您给掌掌眼。”
赵掌柜的手刚碰到镜子就缩了回来,喉结动了动。
他扫了眼门外,压低声音:“这纹路是前朝造办处的‘缠枝莲’,当年冷宫失火后,司刑司抄出来一批。老奴在司刑司当差时见过,后来全封进库房了……”他指腹蹭过“林氏赠”三个字,“林氏?二十年前冷宫里有个洒扫嬷嬷姓林,后来……后来被发落去了乱葬岗。”
苏檀攥紧竹篮里的青杏,指甲掐进掌心:“赵掌柜记性真好。”
“姑娘可别害我。”赵掌柜额头冒出汗,“当年那批东西,惠妃娘娘亲自盯着封的。您拿这镜子……”他突然闭了嘴,抓起块抹布把镜子裹起来塞回苏檀手里,“快拿走,快拿走!”
苏檀走出当铺时,春寒还未散尽,她却出了背汗。
惠妃?
裴砚说过惠妃的陪嫁里有蹊跷,如今这镜子又和惠妃有关,看来二十年前的火,烧的不只是老宅。
回到司膳局时,张掌事正叉着腰骂人:“苏檀!你死哪儿去了?去把十年前的赏赐账册找出来,娘娘要查旧例!”
苏檀应了声,转身往账房跑。
账房的木柜落着薄灰,她踮脚够最上层的匣子,指尖刚碰到铜锁,突然听见身后脚步声——是张掌事的大丫鬟小桃,抱着个漆盘晃过来:“苏檀姐姐帮忙看看,这新送的蜜枣坏了没?”
“好。”苏檀应着,余光瞥见小桃的目光扫过她手里的钥匙。
她低头捏了颗蜜枣,突然“哎呦”一声:“这蜜枣核儿扎手!”她猛地甩手腕,蜜枣“噼里啪啦”掉在地上,小桃慌忙蹲下去捡。
苏檀趁机用钥匙捅开柜锁,抽出一本泛黄的账册——“永乐二十年冬,司膳局收冷宫旧物:铜镜一面、木匣三个、丝帛五匹,由林氏嬷嬷暂管。”
墨迹已经褪色,却清楚盖着司膳局的朱印。
苏檀心跳如擂鼓,她摸出怀里的炭笔,快速把这页誊抄在袖中帕子上。
等小桃捡完蜜枣,她已把账册原样放回,指尖还沾着炭灰。
夜里,阿香裹着黑斗篷溜进偏房。
苏檀把帕子塞进她手里:“送到隐月轩,交给裴砚,就说‘梅干核儿里的账,算清了’。”阿香攥紧帕子,眼睛亮得像星子:“姐姐放心,我走墙根儿,连野猫都碰不着。”
三日后,司膳局的石榴树抽了新芽。
苏檀蹲在树下剥莲子,阿香突然凑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个锦盒。
锦盒里躺着枚羊脂玉佩,刻着“隐月轩”三个字,底下压着张纸条:“若有需要,持此入府。”
苏檀捏着玉佩,指腹摩挲过刻痕。
风掀起她的袖角,露出腕间那半块铜镜——原来林嬷嬷早把线索藏进了镜子,原来裴砚的母妃,从未真正离开。
“阿香。”她转头看向蹲在旁边拔草的小宫女,“你可听过林嬷嬷提过‘柳姑’?”
阿香的手顿了顿,拔断的草茎从指缝里滑下来:“好像……好像林嬷嬷从前在洒扫局时,有个要好的小姐妹叫柳姑。后来林嬷嬷被发去冷宫,柳姑就不见了。我听老宫娥说,她是犯了错被撵出宫了?”
苏檀皱起眉,从怀里掏出宫籍名录。
名录纸页发黄,她手指快速翻动,终于在“永乐十八年”那页看到“柳氏,江南人,年十四,入洒扫局”——后面的批注却被墨汁涂得模糊,只隐约能看见“私通”“处死”几个字。
“苏檀!”
急促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
苏檀手一抖,名录“啪”地掉在地上。
她抬头望去,洒扫局的王主事正站在石榴树旁,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手里攥着块帕子,指节发白:“张掌事在正房等你,现在就去。”
苏檀弯腰捡起名录,指尖触到被墨汁覆盖的字迹,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她把名录塞进袖中,对着王主事福了福身:“这就来。”
石榴花在风里打了个旋儿,落在她脚边。
苏檀望着王主事转身的背影,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张掌事突然传她,是发现了账册的动静?
还是那半块镜子的秘密,终于被人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