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血胤续藩屏

耿继茂的手指抚过父亲那把断成两截的雁翎刀,刀锋上的寒光映着他眼中冰封的火焰。

“爹,”他在空无一人的祠堂里低语,声音在冰冷的牌位前回荡,“你流的血,儿子会让他们百倍偿还。这‘靖南公’的印,儿子先收着…总有一天,要让他们跪着送回‘王’的金印!”

残印承辱

顺治七年初春,福州。

靖南公府(昔日的靖南王府)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阴云之下。虽已撤去白幡,但府邸深处依旧弥漫着挥之不去的丧气与惊惶。庭院里新移植的几株榕树也显得蔫头耷脑,仿佛沾染了此间主人的晦暗心境。

正堂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沉重。香案之上,供奉着一方崭新的银印,大小规制远逊于昔日的靖南王金印,印纽也由象征王爵的麒麟降为普通狮兽。印文阴刻篆体:“靖南公印”——这便是顺治帝“法外施仁”的“恩赐”,亦是耿仲明被钉在“畏罪”耻辱柱上的铁证。

耿继茂身着降等后的公爵蟒袍(纹饰、颜色皆有规制降减),形容依旧枯槁,但眼中那份空洞的悲恸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戾气所取代。他面无表情,在礼部特派官员和福建巡抚衙门属官冷漠的注视下,完成了降爵袭封的仪式。当他伸出双手,从礼部郎中手中接过那方冰冷的银印时,指尖传来的寒意仿佛能冻结骨髓。

“臣耿继茂,叩谢天恩!必当痛改父愆,殚竭忠诚,以报圣上再造之德!”他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唯有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泄露着内心滔天的恨意。每一次叩首,额头撞击冰冷金砖的闷响,都像是在他心头刻下一道更深的血痕。父亲的冤屈、朝廷的羞辱、郑成功的趁火打劫…这些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礼部官员宣读完冗长的敕封谕旨,又例行公事地训诫几句“谨守臣节”云云,便如同躲避瘟疫般匆匆离去。留下耿继茂独自站在空旷阴冷的正堂中央,手中紧握着那方象征屈辱的银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公爷…”管家小心翼翼地趋前,声音细若蚊蚋。

耿继茂猛地转身,眼神如刀锋般扫过管家,吓得后者一哆嗦,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银印随手丢给管家,仿佛那不是象征权位的印玺,而是一块肮脏的抹布。

“备马。”耿继茂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去闽江口。”

血洗梅花所

闽江口,梅花所水寨的废墟上,焦黑的木料和残破的旗帜浸泡在浑浊的江水中,尚未散尽的硝烟混合着血腥与焦糊味,令人作呕。几日前郑成功部将甘辉的突袭,如同狠狠一记耳光,抽在刚刚降爵、立足未稳的耿继茂脸上。

耿继茂策马立于一片狼藉的岸边高地,身后簇拥着数十名盔甲鲜明的亲兵卫队,气氛肃杀。他冷眼看着水师将领指挥士卒清理战场,收敛阵亡袍泽面目全非的尸体。一具具残缺不全的躯体被草席裹着抬过,渗出的暗红血迹在泥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幸存的士兵们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麻木,眼神躲闪,不敢与这位新晋公爵对视。

“甘辉…人呢?”耿继茂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负责此片防务的参将连滚爬爬地扑到马前,面如土色:“回…回公爷!甘辉那狗贼…攻破寨子,劫掠了库房粮秣,放了一把大火…就…就乘船跑了!奴才…奴才救援不及,罪该万死!”他浑身筛糠般颤抖,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泥地上。

“跑了?”耿继茂嘴角扯出一丝极其残忍的笑意,目光缓缓扫过废墟和那些惊魂未定的士兵,“朝廷说本公是‘降袭’,是‘戴罪之身’。看来,连海上的蟊贼,都觉得本公好欺负了?”

他猛地一勒缰绳,坐骑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耿继茂抬手指着跪地的参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暴怒:“救援不及?我看你是畏敌如虎!贻误军机!致使朝廷水寨被毁,将士死伤枕藉!留你何用?!”

“公爷饶命!公爷饶命啊!”参将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哀嚎。

“饶命?”耿继茂眼中凶光毕露,厉喝道,“来人!将此畏敌怯战、丧师辱国之徒,就地正法!首级悬于残桅之上,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遵命!”如狼似虎的亲兵立刻扑上,不顾参将杀猪般的惨叫求饶,将其拖到江边一块突兀的礁石旁。雪亮的钢刀高高举起,在阴沉的天色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噗嗤!”

血光冲天而起!斗大的人头滚落江滩,无头的尸身颓然倒地,抽搐几下便不动了。浓稠的鲜血瞬间染红了礁石和下面的江水。亲兵面无表情地将那颗兀自圆睁着惊恐双眼的头颅,用长矛挑起,狠狠钉在岸边一根烧得焦黑、半倾在水中的主桅杆顶端!

岸上所有幸存的耿军士兵,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无不骇然失色,噤若寒蝉!浓烈的血腥味和眼前这残酷的景象,彻底击垮了他们本就低落的士气,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耿继茂看也不看那高悬的首级,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噤声的部众,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都给本公听清楚了!从今日起,凡我靖南藩下将士,遇敌怯战者,斩!守土不力者,斩!通敌资敌者,诛九族!郑逆杀我一人,本公要他百倍千倍偿还!血债,必须用血来洗!”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指向波涛汹涌的闽江口外,那片郑成功势力盘踞的海域,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咆哮:“传本公军令!所有战船,即刻整备!给本公扫荡沿海所有郑逆巢穴!凡遇悬挂郑字旗号之船,无论军民,一概击沉!凡遇与郑逆有牵连之岛民渔村,一概屠灭!本公要这闽海,漂满郑逆的血!杀——!”

“杀!杀!杀!”他身后的亲兵卫队爆发出狂热的应和,杀气震天动地,压过了江涛的呜咽。恐惧被更原始的杀戮欲望所替代,幸存的士兵们在这狂暴的威压下,也下意识地跟着嘶吼起来,眼中渐渐泛起赤红。复仇的烈焰,以最残酷的方式被点燃。

夜雨砺刀兵

福州城西,原靖南王府(现靖南公府)深处,一处由高墙隔绝、戒备森严的独立院落。这里曾是王府的演武场和匠作坊,如今,在耿继茂的严令下,被彻底改造为秘密的“靖南新军”大营。沉重的铁门日夜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是夜,冷雨淅沥。雨水敲打着院中巨大的牛皮帐篷,发出沉闷的声响。帐篷内却灯火通明,热浪蒸腾,与外面的阴冷潮湿恍如两个世界。

数百名精壮剽悍的士卒,清一色是耿继茂从父亲旧部中秘密挑选出的辽东老兵后代,或是流落闽地的北方亡命之徒。他们赤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累累伤疤,在教头凶悍的皮鞭和呵斥下,进行着近乎残酷的操练。

“列阵!快!快!你们这群没卵子的废物!想想死在登州、死在旅顺、死在赣江边的老弟兄!”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独眼教头,挥舞着浸水的皮鞭,抽打在动作稍慢的士兵脊背上,发出“啪啪”的脆响,立刻留下一道红肿的血痕。士兵咬紧牙关,不敢吭声,动作更加迅猛。

士兵们分成两队,在泥泞的场地上凶狠地对撞、搏杀。木刀木枪撞击的闷响、沉重的喘息、受伤者压抑的痛哼交织在一起。他们练习的是最直接、最血腥的搏杀技巧——刀劈颈项、枪刺心窝、斧断肢骨!招招致命,毫无花哨。汗水、雨水和偶尔飞溅的血水混合在一起,顺着他们古铜色的皮肤流淌而下,滴落在泥泞的地面。

另一侧,数十名火铳手在**反复**练习着快速装填和排枪射击。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他们的动作被要求快到极致——咬开定装纸壳药筒、倒入火药、塞入铅子、用通条压实、点燃火绳…一气呵成。滚烫的铳管灼伤了手指也无人理会,目标只有一个:在最短时间内,将最多的弹丸倾泻到敌人身上。

场边高台上,耿继茂身披黑色大氅,在亲兵统领的护卫下,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像,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他却浑然不觉。眼前这充满原始暴力和钢铁纪律的场景,仿佛是他内心沸腾岩浆的外化。父亲在登州苦心经营的火器营,在吉安被强行解散的镶蓝旗精锐…他要重建!而且要更强大、更忠诚、更嗜血!这支新军,将是他复仇的利爪,是他未来野心的基石!

“还不够狠!”耿继茂的声音穿透雨幕,冰冷地响起,“告诉教头,明日开始,对练用真刀!留一口气就行!见血的狼崽子,才敢咬人!”

“是!”亲兵统领沉声应命,眼中闪过一丝敬畏与狂热。

龙袍隐寒锋

公府最深处,一处由心腹死士日夜把守、机关重重的隐秘地下密室内。空气干燥,数盏长明灯将四壁照得亮如白昼。这里,是耿继茂绝对的核心禁地。

耿继茂独自一人站在密室中央。他面前,摆放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一个打开的紫檀木长匣。匣内猩红的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件折叠整齐的明黄色袍服。即便只是折叠着,也能看出其用料之考究,刺绣之繁复精美——五爪金龙盘绕云海,日月星辰列于肩膊,十二章纹暗蕴其中。这赫然是一件皇帝衮服的雏形!金线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耿继茂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轻轻抚过那凸起的龙鳞刺绣,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却让他心底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王爵?公爵?不!这黄袍,才是他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归宿!是洗刷父亲耻辱、报复清廷的唯一方式!

右边,则是一个沉重的乌木托盘,上面覆盖着一方黑绸。耿继茂深吸一口气,揭开了黑绸。

托盘上,是一方尚未完工的巨大玉玺。玺材选用的是一整块温润如脂的羊脂白玉,体积远超朝廷颁赐的“靖南公印”。此刻,玺钮(印纽)已粗具形态——是一条盘踞的螭龙(古代传说中无角的龙,常用于王侯印玺),虽未精雕细琢,但已显露出昂首向天、张牙舞爪的凶猛气势。玺身四面,则空空如也,等待着铭刻那注定要震动天下的文字。

耿继茂的目光在黄袍与玉玺之间缓缓移动。父亲的断刀、朝廷的降爵诏书、郑军的羞辱、清廷密探可能的窥视…所有的屈辱、愤怒、恐惧和野心,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眼前这两样东西。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占据了他的心神。

他拿起托盘旁一把小巧而锋利的刻刀,走到玉玺前。他伸出左手,用刀尖在右手拇指指腹上,狠狠一划!鲜血立刻涌出。他没有擦拭,而是用那流血的拇指,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和刻骨的恨意,重重地按在了冰冷的、空白的玺面上!

一个鲜红、刺目的血指印,清晰地烙印在洁白的玉玺之上,如同一个无声而狰狞的誓言。

“爹,你看着。”耿继茂对着虚空低语,声音在密闭的石室内回荡,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回响,“这玉玺,刻的是‘奉天承运’。这龙袍,终有一天,会穿在耿家子孙的身上!用爱新觉罗家的血染红的龙椅,坐上去才够稳当!多尔衮…顺治…你们给耿家的‘恩典’…我耿继茂,必当百倍奉还!”

他将染血的刻刀狠狠扎进乌木托盘,刀身兀自颤动不已。长明灯的火苗似乎也被这冲天的怨毒与野心所摄,不安地摇曳起来,将耿继茂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扭曲、膨胀,如同即将择人而噬的凶兽。密室中,只余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方沾染了血指印的玉玺,在灯光下散发着妖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