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二年冬,腊月廿三,小年。福州城却无半分年节气象。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凛冽的朔风卷着闽江的水汽,刀子般刮过靖南王府高耸的朱漆大门,檐角悬挂的铜铃发出呜咽般的哀鸣。王府内外,甲胄森然,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身着镶蓝边号衣的耿藩亲兵按刀肃立,眼神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长街。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死寂。
砺锋堂深处,地下兵库的森然寒气驱不散人心的焦灼。巨大的牛油火把噼啪作响,将五名靖南藩核心将领——曾养性、白显忠、江元勋、马九玉、范承恩的身影,投在堆积如山的火药桶和冰冷的炮管上,拉长扭曲,如同择人而噬的鬼魅。他们盔甲未卸,征尘犹在,脸上是长途奔袭后的疲惫,眼中却燃烧着惊疑不定的火焰。
“世子!”老将曾养性声音嘶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平西王……当真反了?消息可确实?”他手掌按在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吴三桂起兵,这无异于在所有人头顶炸响一声惊雷。
耿精忠一身玄色劲装,背对着众人,站在那幅巨大的东南沿海舆图前。他的手指,正死死钉在“云南”的位置。闻声,他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那张英俊却因连日焦虑而略显憔悴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与一种病态的亢奋。
“千真万确!”耿精忠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属撞击般的冷硬。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染血的帛书,猛地抖开。帛书一角,赫然印着平西王府的蟠龙火漆印,已被粗暴地撕裂。“十一月廿一,吴三桂斩云南巡抚朱国治于昆明五华山!自号‘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传檄天下,倡言‘兴明讨虏’!”他目光如电,扫过众将惊骇的脸,“檄文已遍传湖广,天下震动!清廷震恐,急调大军南下!吴藩前锋,已出黔入湘!”
砺锋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呼吸。吴三桂,这个大清开国以来权势最盛的汉人藩王,竟率先扯起了反旗!这消息带来的冲击,远甚于数月前鳌拜倒台。
“世子!”白显忠上前一步,这位素以沉稳著称的将领眉头紧锁,“吴藩虽强,然以一隅抗天下,前途……吉凶难料!我靖南藩坐拥八闽,进可攻,退可守,是否……暂作壁上观?待局势明朗……”他话未说完,便被耿精忠厉声打断。
“壁上观?”耿精忠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眼中寒芒暴涨,像两簇跳动的鬼火,“白将军,你太天真了!吴三桂这头老虎一动,北京城那个小皇帝,还会容得下我们这些藩镇吗?‘三藩’之名,早已是悬在我们头上的屠刀!削藩,是迟早的事!吴三桂不起兵,下一个被开刀的,就是我耿精忠!就是你白显忠!就是我们在座所有人!”
他猛地将染血的帛书拍在身旁冰冷的炮管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看看这檄文!‘寄命托孤’?哼!吴三桂老贼,不过借个名头!但他有句话没说错——‘今之世,非复太祖、太宗之世矣’!满清入关三十年,视我汉人如刍狗!苛捐杂税,横征暴敛,视我藩镇如眼中钉、肉中刺!多尔衮、鳌拜在时,尚且如此,如今一个十六岁的黄口小儿亲政,又有索额图、明珠这等鹰犬辅佐,岂会容我等拥兵自重、裂土封疆?!”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在巨大的兵器库中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世子明鉴!”江元勋性情暴烈,早已按捺不住,猛地抱拳,“末将等深受老王爷(耿仲明)、王爷(耿继茂)厚恩,世子待我等如手足!是战是和,是生是死,但凭世子一言!这鸟气,老子也受够了!与其等着朝廷的刀子砍下来,不如先砍他娘的!”他腰间长刀随着激动微微颤动。
耿精忠看着江元勋,又缓缓扫过曾养性、马九玉、范承恩,最后落在脸色变幻不定的白显忠脸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戾气,声音转为一种低沉而极具蛊惑力的腔调,如同毒蛇的嘶鸣:
“诸位将军,我耿家三代,为满清卖命,从辽东打到江南,尸山血海里滚出来,换得这靖南王爵!可我祖父耿仲明,功勋卓著,最后如何?一纸‘逃人案’的弹劾,便被逼得在吉安惶恐滩自缢身亡!尸骨顺江漂流,连口薄棺都没有!我父耿继茂,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晚年为表忠心,甚至主动请旨平毁祖父衣冠冢!可结果呢?换来的是朝廷无休止的猜忌,是派到我身边的满洲眼线(他目光阴冷地扫过众人,暗示满洲福晋瓜尔佳氏),是克扣我藩军的粮饷,是暗中清查我耿家的田产!”
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与白显忠面贴面,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与疯狂的火焰:“白将军!今日不反,明日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耿精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靖南藩的旗,要么插上北京城头,要么……就让它染透我耿家三代人的血,倒在这福州城里!你,可愿随我,搏这一线生机?!”
白显忠被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浓烈的家族血仇所慑,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脸色由犹豫转为惨白,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决绝。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末将……白显忠!愿随世子,裂土举旗,生死相随!”
“愿随世子!裂土举旗,生死相随!”曾养性、江元勋、马九玉、范承恩再无犹豫,齐刷刷跪倒,甲叶撞击石板,发出铿锵的轰鸣,在砺锋堂内久久回荡。
耿精忠看着跪倒的五位大将,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狰狞的笑意。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那并非寻常刀剑,刀身狭长微弯,形制古朴,刀柄缠着磨损的鲨鱼皮,正是当年其祖父耿仲明在皮岛时使用的贴身佩刀!刀刃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仿佛饮过无数鲜血。
“好!”耿精忠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杀气冲天,“传我将令!”
“一,五营兵马,即刻封锁福州四门!水师封锁闽江口!许进不许出!擅闯者,格杀勿论!”
“二,调曾养性部精锐,围困总督府、巡抚衙门、福州将军府!所有满官及可疑汉官,一体擒拿!但有反抗,就地正法!”
“三,命江元勋率亲兵卫队,随我前往总督府,‘请’范承谟范总督……来校场观礼!”
“四,白显忠、马九玉、范承恩,即刻整军,点齐兵马火器,校场集结待命!”
“五,”他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毒蛇吐信,“严密监视郑氏在福州的所有据点、商号!若有异动……杀!”
“末将领命!”五将轰然应诺,杀气腾腾地起身,迅速退出砺锋堂。沉重的石门开合,带进一股更冷的寒风。
耿精忠抚摸着祖父遗留的断刀冰冷的刀身,指尖传来一种血脉相连的悸动。他低声呢喃,如同梦呓,又如同对冥冥中祖父亡魂的诉说:“爷爷,您看着……孙儿今日,便用这满清大员的血,祭您在天之灵!这裂土的第一刀,就从这福州城……开始!”刀锋映着他眼中跳跃的疯狂火焰,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刀光中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