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印烙志难摧

耿仲明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掌心那金印滚烫的触感。他感到一股血气直冲喉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入金印底部冰冷的刻痕之中。他强迫自己维持着高举金印、垂首躬身的姿势,如同泥塑木雕。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满洲贵族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审视、嘲弄和不屑,如同无形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刚刚被烙上“怀顺”印记的背上。

高踞御座的皇太极,将阶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看到了耿仲明身体的瞬间僵硬,看到了那些满洲亲贵们脸上的轻慢,更看到了耿仲明眼底深处极力压抑却依旧翻腾的痛苦与屈辱。皇帝的眼神深邃如古井,无波无澜,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他并未出言呵斥那些失仪的亲贵,只是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杂音:

“怀顺王。”

耿仲明一个激灵,强行收敛心神,喉头滚动了一下,艰涩地应道:“臣在。”

“汝既受王封,便是我大清股肱。”皇太极的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住他,“江南未定,烽烟犹炽。汝久历战阵,熟知汉地情势,朕期汝……为前驱,效新力。”

“为前驱,效新力……”这六个字,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在耿仲明心头。这是命令,更是投名状!要他耿仲明,用昔日同胞的血,来证明这方“怀顺王”金印的价值!他捧着金印的手指关节捏得死白,几乎要将那纯金捏变形。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那金印的重量仿佛有千钧之重,灼热感已从掌心蔓延至全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额头的冷汗再次渗出,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金砖地面上,晕开一点深色的印记。

时间仿佛凝固了。他感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背后是满洲权贵冰冷的嗤笑和轻蔑的目光,前方是皇帝深不可测的期许和无形的压力,脚下则是万丈深渊,埋葬着过往所有的忠义、情谊和挣扎。毛文龙死不瞑目的头颅、登州城头猎猎作响的叛旗、旅顺口外冰冷刺骨的海水与漂浮的袍泽尸骸……无数画面在脑中激烈冲撞。

最终,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洪流冲垮了他心中摇摇欲坠的堤坝。生存的欲望,对权力残余的渴望,以及对彻底毁灭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再次深深叩首下去,额头重重撞击在金砖上,发出比之前更加沉闷的响声。再抬起头时,脸上所有的挣扎和痛苦都被一种近乎麻木的恭顺所取代,声音嘶哑却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响彻整个崇政殿:

“臣!耿仲明!领旨谢恩!愿为陛下前驱,扫荡不臣,万死不辞!”

“好。”皇太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清晰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深处,“赐宴清宁宫,为怀顺王贺!”

繁琐的仪式终于结束。耿仲明捧着那方沉重的金印,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在引礼官的引导下,脚步有些虚浮地退出崇政殿。殿外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等候在殿外广场上的,是此次一同受封的孔有德(恭顺王)、尚可喜(智顺王),以及他们带来的部分东江旧部心腹将领。孔有德和尚可喜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激动与喜色,快步迎了上来。

“仲明!怀顺王!”孔有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洪亮,试图冲淡方才殿内那无形的压抑,“好!好啊!咱们兄弟,总算是……”他的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因为他看清了耿仲明的脸——那脸上没有半分封王的喜悦,只有一片死灰般的惨白,额角还残留着叩头留下的红痕和细微的血丝,捧着金印的双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仲明兄?”尚可喜也察觉了异样,脸上的笑容僵住,担忧地低声问道,“可是……殿内有何不妥?”

耿仲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只发出嗬嗬的声响。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方在阳光下金光刺目、麒麟钮狰狞的“怀顺王之印”,那冰冷的金属此刻仿佛仍在灼烧着他的掌心,更灼烧着他的灵魂。身后,崇政殿那巨大的阴影如同怪兽的巨口,将他刚刚经历的屈辱与重压无声地吞噬。殿内满洲亲贵们轻蔑的嗤笑声,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在耳边尖锐地回响起来。

“gūwaliyambure haha(贰臣)……鹰犬……”

“嗬……”耿仲明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孔有德和尚可喜关切的肩膀,看向广场边缘那些肃立的满洲巴牙喇兵冰冷的面甲,看向盛京宫阙高耸的、象征着新朝气象的琉璃瓦顶,最后茫然地投向遥远南方那片烽火连天的故土山河。那里有他熟悉的山水,有他曾经的敌人,也将有他……未来的战场。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仿佛提前弥漫在了他的口鼻之间。他捧着金印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这时,一个身影沉默地靠了过来,脚步极轻,却带着军人的沉稳。是韩铁手,耿仲明最忠心的亲兵队长,早年跟着他在皮岛血战,登州兵变时被火炮炸飞了左手三根手指,如今带着精铁打造的假手。他不动声色地站到耿仲明身侧稍后半步的位置,那只冰冷的铁手微微抬起,似乎随时准备扶住摇摇欲坠的主帅。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仅存的、布满血丝的右眼,深深地看了耿仲明手中那方沉重的金印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掩去了其中翻涌的痛楚与复杂。

“王爷,”韩铁手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移步清宁宫赴宴吧。这印……属下替您拿着?”他伸出了那只完好的右手。

耿仲明缓缓摇了摇头,将那方金印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也是最后的依凭,尽管它滚烫、沉重、带着屈辱的烙印。他挺直了因为长久跪拜而有些酸痛的腰背,尽管那脊梁骨深处仿佛真的被那无形的重量压得隐隐作痛。他看了一眼孔有德和尚可喜,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有些扭曲的弧度,声音干涩:

“无妨……赴宴。”说完,他迈开脚步,捧着那方“怀顺王之印”,率先向清宁宫的方向走去。蟒袍的衣摆扫过广场冰冷的石板,留下一个沉重而孤独的背影。

孔有德和尚可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和一丝兔死狐悲的寒意。孔有德重重叹了口气,低骂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清的话,跟了上去。尚可喜则忧心忡忡地看了看耿仲明僵硬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依旧散发着森严之气的崇政殿,也快步跟上。

盛京四月的风,带着关外特有的料峭寒意,卷过空旷的宫前广场,吹动着他们崭新的蟒袍和顶戴上的花翎。那方纯金的“怀顺王之印”,在耿仲明怀中,在清冷的晨光下,依旧闪烁着冰冷而刺目的光芒,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烙印,也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了这条无法回头的血色征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