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压着肩膀穿过人群,快步走过坑坑洼洼的街区。脚上缠着的麻绳已经被水浸湿,附上了一层沙土。
“君主不见了?我不识字,你帮我看看?”一个声音怯生生的男人问道。
“何止!前些日子君主的男人可是说她夜半带着一箱宝物独自出海去了。这听着可不好办……你这个月渔税交了吗?”
“没呢没呢,你看看我这病恹恹的样子,阿娘让我早点找个好人家,这样还能省两个月渔税……”
再往后的对话就听不真切了。渭把背后的鱼篓往上耸了耸,迈进了闹市尽头的两层屋子。
女舵国坐落在一片小岛上,除了近海一圈水域,再往外便是一望无际的浓雾。在这个与外界接触甚少的国度,人们往往以捕鱼为生,每月上交渔税。在这片土地面积不大的岛上,除了中心直入云天的那座塔,只有极少些房屋是两层楼高的。渭进入的渔税缴纳点就是其中之一。
“五……五石半吧,你这个月的量还远不够啊。”税官推了推鼻梁上的扁眼镜,那细瘦的手指敲了敲放着鱼的天平盘。镜片后,两颗棕黄的眼珠扫视了这个有些犯难的妇人的脸。
渭想伸手把鱼收回篓里,却发现对方并没有要还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问题。啊啊,当然,也许是我的问题。您的称石是不是比以往的大了些?”
“你这是什么意思?”税官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让渭不由得脸上发烧,只好任由他把数目记在税簿上。
未等她叹完完整一口气,渭的右肩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整个人险些跌倒在地。来者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女性,裸露着的手臂强壮有力,面颊上显着健康的红色。
“我的税,这里的肯定够了!”女人把一大篓的鱼虾搁在石桌上,海水沿着不平的桌面在地上积成一个小水洼。
“够了够了!”税官嘿嘿笑了声,挽起两只宽大的官袍袖子,两根苍白的手臂把篓抱下地。“君主保佑您!当然,您要是愿意上交更多来弥补穷人们交不起的税,那就更好了!”
“这不必你说!”女人看向了站在一边比她小一圈的渭,扬起的下巴像是挑衅。“后天我再来。”
后面来的纳税者在女人离开后很快就挤满在天平前,争先要在月末这三日里上交渔税。
渭拎着被海水泡得咸腥的竹篓扳开门栓,丈夫【迁】正带着孩子【鲢】晒虾干。见妻子回家,迁主动进屋倒了碗水摆在显眼的地方并把孩子抱进了房间。
“怎么样,交上税了吗?”迁俯身坐在她面前,不太确定情况——无论是什么心情,妻子的表情永远很平静。但果不其然,他又一次听到了令人失望的消息。
“税官的称石又换了?从前我还要交税时他就时常把石头换沉……”迁看了看渭的脸,心觉自己不宜说得更多。
“明后天我再出海去看看吧。”渭把有些蓬乱的头发往后一拢,留迁一人盘坐在桌前,进房躺在了鲢的边上,不一会就传来了轻鼾声。
次日,渭打算如往日一般背篓出海。她蹲在狭小的渔船上整理渔网,膝盖发麻。岸边是一个临时支起的茶水铺,离她的船极近。
“十位女性已经找齐了?果真是奋斗派啊,她们会是我们国度的英雄!”一位男性渔民蹲在淡水桶边搓了搓手,水滴散落一圈,快速加入了木桌上的谈话。“我不识字,昨天的诏令只听人们说了个大概。君主她真的失踪了?”
“那是!”其中一个穿着红褐色麻衣的女性迅速为这个上座的男性倒了碗茶,看上去是茶馆的老板。
“三个月前不是就有君主独自出海的传言嘛,只是那时候大伙都没当回事。谁知道她真的没再回来过!”老板蹲下身,从男人的篓里摸出几只虾,两人一瞬间的对视说不清的暧昧。渭低下头,把收好的网铺在板上。
坐在对面的男人脸被晒得起皮,抹了把火辣辣的脸,龇牙咧嘴地招呼他们凑近,“所以现在是君辅在主事?听说这次诏令也是他发的。君主手下直属的两位大臣呢?为何不是她们发布的?”
另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人似乎是他们之中知道得最多的,喝干了碗里的茶,“哪还有什么大臣啊,君辅他是想要……”话尽于此,男人女人们面面相觑,当中几个还因为自己的想法涨红了脸。
“嗨呀,激动什么,人家大臣都不操心,你们操心什么个劲!”老板把一条腿支在凳子上,拍了拍身边的男人,座上八九个人的屏息掩盖了男人早已游离的目光。“村长你可别唬他们了!话说那个称自己在海上看到君主的渔人是你们村的吧?”
“好像是吧!那不重要,你们这么慌张做什么?奋斗派不向来都是女人居多么?君辅作为君主的丈夫,怎么会是个奋斗派呢?更何况奋斗派们的目标也从来不是争权夺位啊!”村长笑这群人开不起玩笑。“咱不都是怠惰派嘛!”
“这可不见得是个好词,您还挺骄傲!”坐在老板边上的男人已经悄悄把手臂搭上了她的肩。“咱们这里,还是属您最像奋斗派!”此话一出,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老板咯咯地笑,眼见着那颗漂亮的脑袋就要倚向男人的肩。
“当了村长也不见得是奋斗派嘛!咱只要交得上税,过得好日子不就成了……呦,你孩子回来了!”
众人往后一看,一个扎着三根辫子的毛头小孩光着脚朝着这跑。
“阿娘!”
老板立马跳下椅子朝孩子张开手臂,目光飘到了孩子身后的男人身上。带着孩子上街买菜的男人看到铺子里这样一副好光景,抓着白菜就往老板身上扔,海岸上顿时热闹一片。
怠惰派爱喝茶,爱打听,最爱看热闹。但渭比他们更怠惰,但凡在岸边多留一刻钟,这个月可能就交不起足够的税,未来大半个月内会被没收更多鱼获,三人可就真的吃不上饭了。
出海大半日,海面风平浪静,收成依旧填不满税上的空缺。无奈之下,渭只能重复昨日上税的行为,又一次被老税官冷嘲热讽了一番。只是今天没遇着奋斗派的人,这让她稍微好受了些。
“你在外面常活动。他们说明天那十位女勇士就要出海寻人了,这是真的?”夜晚,迁哄睡了孩子,给渭端上了一小碗鱼汤。虽说是鱼汤,碗里盛着的只是飘着两片菜叶的虾干水,渭拿勺子搅了搅,偶尔看得见几片鱼皮。
“嗯,我明天再出去一趟吧,还差了点要补上。”
“哦……听说君辅给她们每个人都发了一根金条,还给每家都免了三个月的渔税嘞。”
“那样非常好了,”渭喝了口汤,嘴里尝出了一股土腥味。“免税的日子里,她们或许能帮穷人们交上更多的税……反正她们乐意干那种事。”迁点点头,并没有明白渭的意思。
第二日天还未亮,渭同许多人一样踩着这个凉爽的节点出了海。岸上是洪亮的号角声,十位勇士各带着几桶淡水和一些干粮踏上了寻君之路。
或许是本月的最后一日,今天出海的人格外多,或是未婚配的男子,或是要养家糊口的女人,或是没了爹妈的孩子,或是下无子嗣的老人。
平日里熟悉的水域今日被十位勇士们占了去,渭来到了一片更陌生但更为开阔的海,但在这里她能更清楚地看到浓雾。
半日过去,已不知自己把船划到了哪,背后的岛屿前所未有的小,渭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举起金属叉插起了浓雾边缘刚出水的鱼。她看了看离她不远的另外几条船,其中几个也正在为自己捕到大鱼欣喜若狂。
捕了三四条后,渭这才如梦初醒般发现自己周身已被雾气包裹,分不清方位。在某个方向似乎有人在喊着什么,她听不真切。雾的边缘有人起了争执,渐渐起了波澜的海面把他们的影子托得起起伏伏。
“快走吧,命还是得为自己留着的!”
“这个月的量还差的远!我的技术你还不知道?你要是怕了就赶紧回去吧,我心里有数!”
“你这真是……唔!”
渭并没有反应过来说话的两人那发生了什么,一个巨大的浪把她和船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随后快速下落。再怎么好的水性在自然面前都不值一提,渭死死抓着船沿,却不料这小船被海水翻了个面,几条大鱼正铺天盖地砸在她身上……
女舵国至少六十年没有经历这般大的风暴了,众多出海的人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丧生,许多人如同赴了君主的后尘般在海上不见踪影。七位勇士带回了其余三人在海难中失踪的消息,在接到君辅和大臣下发的暂时休顿命令后只好留在家中不再有动作。
几家在丧失了家里干活的主力后,纷纷收到了君辅为他们免税两月的消息,男人们带着孩子们跪倒在高塔前磕了不知多少个头。
又是三个月,这已是君主失踪的第六个月。当人们已不再提起那次海难和不知踪迹的君主时,七位幸存的勇士们主动请缨再次出海寻君。君辅和两位大臣大肆称赞了她们的行为,再次在某个清晨为她们吹起了号角。
风暴之下许多人葬身鱼腹,但海上唯一不变的是那未知的白色浓雾。
三日之后七位勇士并没有从雾中找回君主或是她们失踪的三名同伴,而是带回了两名被束着手脚的瘦削人类。
听到消息后迁把鲢留在了家里,独自一人摇摇晃晃跑到闹市,勇士们正要把两人押上高塔。
“渭……渭你没死!”健壮的男人红了眼,想要冲破人群带回更为瘦黄的妻子,却被勇士们拿鱼叉赶开。迁只好远远看着她与另外一位同样被束缚的男子被带往那座通天的高塔。
隔天晚上,迁许久未见的老税官带着诏令和另外几人闯进他们的屋子。
“您的妻子,渭,与她的伙伴【坞】在雾中寻到了君主的踪迹!他们带回了君主出海时携带的宝物,他们是真正的勇士!”老税官颤颤巍巍地笑着,迁觉得他老了许多。
老税官吩咐身后的几个人把东西交到他手上。迁打开布袋,微弱的烛光下,他这才发觉手上拿着的到底是件什么物什,带着半梦半醒的鲢朝他们磕头。额头已落地,一根金条还被他举在半空。
“我们可受不起这,这可都是君辅和大臣的恩泽啊!两位勇士大概会在明早回来,若是带回好消息,勇士渭,您的妻子,她将会有半个月的休整日。”
狭小的屋子逐渐被几筐菜和几篓新鲜的鱼获占满,迁看着这个逐渐丰满的屋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破晓时分,一个不高的身影进了家门。男人睁了睁眼,全然没料到这是穿着淡红色华服的渭。
“这些日子过得如何?”两人如往常一样盘坐在木桌的两侧。渭淡淡的目光落在桌子中央歪歪扭扭的蜡烛上,想必家里是连蜡烛都买不起了。
“还算过得去吧。君辅为我们免了点税,我只捕了几天的鱼。许久没下海,手都生了,而且这个月的税还没交齐……对了,既然你已经是勇士了……”
“用不着交了,后面都不用了。对了,这个是……”
迁听到屋门发出一声吱呀声,一个同样穿着华贵的男人不知何时靠在了门上,他认出这个男人是那时被一同押回的坞。
“因为一些原因吧,有空跟你解释,他现在要在我这里暂住。迁你没意见吧?”微弱的晨光洒不进屋内,跳动的烛光映在渭的面庞上,忽明忽暗。
迁嗯了声,目光短暂地在坞的脸上停留,随后在屋子中理出了单独一角。名为坞的陌生男人自觉走入了为他布置的角落。渭在发现迁正在看着她后迅速收回了看向角落的视线。
“总而言之,生活算是好起来了,对吧?”
“嗯。”
两位新勇士带回君主随身携带的宝物的消息迅速传遍国度,早已被人们遗忘的君主似乎又一次变为他们的谈资。
“两位勇士青年才俊郎才女貌,居然找到了失踪多日的君主啊!这真是女舵国的大幸!”岸边重新被支起的茶水铺里,村长拍着桌子为他们叫好。
老板面朝外坐着,照旧支着条腿,边上丈夫正带着孩子给客人斟茶。她嘴上说正在观测天气,也不知是不是在等一位许久没出现过的男性渔民。
“但也有个问题,两位勇士是怎么在雾里活下来的呢?我阿妈的阿妈可说雾里都是不祥之物嘞!而且他们俩那时是被七位勇士押上岸的……”
“小崽子不懂别乱说!”村长抬手在青年后脑上使劲一拍。“他们去寻的是君主,他们都是受到君主庇佑的!你一个怠惰派别学人奋斗派多疑!活在猜忌了里可一点都不好。毕竟惹了一身坏毛病再怎么年纪轻那都不是件好事……”
数日之前,高塔之上。身着珠玉之裳白皙男人正上下打量着底下向他屈膝低头的男女。
“你们当真在雾里见到了君主?”
“当真,她的圣洁面容奴这辈子不敢忘。”坞的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渭瞥见他的指尖不住颤动。
“你们在雾里究竟看到了什么?或者说,”君辅慢慢走下王座,纷繁复杂的珠帘拖在地上,“你们是怎么在雾里活下来的?”
渭感到心里一紧,腹部似乎又泛起了恶心。
“奴们寻到了君主曾待过的狭小岛屿,靠着她的庇佑活了下来。”
闻言,君辅像是找到了什么趣事,笑盈盈地让两人站起。
“说说看,到底是如何庇佑的?”
没了掩饰,坞颤动着嘴唇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渭难堪地低下头。王座上男人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不一会哈哈大笑起来。
“想必两位是找到了君主出行时携带的随身宝物吧?”他用一根手指勾起宽袖,晃了晃手腕上一只艳红色的手镯。
“对,对!我们正是这样与勇士们说的!”
由此作为一个开端,跟随两位新勇士出海的七位勇士逐渐带回了许多东西。首先是一些发现君主踪迹的好消息,后来是一件件宝物。最后甚至是君主华贵的衣物。
在渭和坞的带领下,七位勇士正式获得了封号,彻底成为了人们的英雄。而最大的这两位功臣此时正交叠在那个不久前被空出的角落,离他们不到几步开外,迁正心满意足地把金条理进带了锁的箱子里,盘算着家里是不是该换个更大的屋子。
若干天后,这个国家的最顶端传来了君主飞升成神的消息。以君辅为首,人们纷纷屈膝向岛屿四周雾气弥漫的地方祈祷。昔日的不祥成了如今神佑国度的屏障。
两位大臣似乎也在不言中随君主而去,人们纷纷赞颂她们的忠诚,更为卖力地向那位神在人间的国王献上海中蕴藏的宝藏。
曾经的怠惰派们也正为了成神而向奋斗派靠近。渭躺在门口的椅上,对鲢讲述自己那些年在雾中找寻现已成神的君主的传奇故事,最后又颇为积极地补充了一句自己还想继续下海,只是国王不再允许她这样的开国功臣缴纳渔税。
幼时营养的缺失让鲢难以理解母亲的话语。母亲也深知这一点,又把自己的传奇讲给了她的另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虽然年纪小,但学话很快。
渭在故事收尾时望向挂在半天空的太阳,仿佛看到了希望。是君主,是神,或是别的什么,人们无从得知。
“神佑女舵。”
“神佑,女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