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地府无鬼,阎王点将

酆都城的天空,永远是那种化不开的、沉甸甸的铅灰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依靠城内各处悬浮的幽绿色鬼火灯笼和忘川河底磷光闪烁的冥石提供着惨淡的光源。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腐的阴冷气息,那是沉淀了亿万年的亡魂气息与忘川河水特有的腥咸混合的味道。

沈砚坐在望乡台冰冷的台阶上,看着下方本该是万鬼哭嚎、排着蜿蜒长队等待审判或轮回的“孽镜台”与“转生池”区域,此刻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与空旷。

空荡荡!

偌大的地府核心区域,空旷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曾经喧嚣拥挤、摩肩接踵的鬼魂长龙消失无踪,只剩下几片破败的招魂幡在阴风中无力地飘摇,像垂死的蝴蝶翅膀。

负责维持秩序的鬼差们,一个个蔫头耷脑,拄着哭丧棒或钢叉,靠着冰冷的石柱打盹,或者干脆围在一起,用幽火点着不知哪里弄来的劣质阴烟草,吐出的烟雾也是灰蒙蒙的,透着百无聊赖的颓丧。

沈砚伸出手,指尖萦绕着一层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金光。这是他九世行善积累下“功德金身”的微末体现,也是他此刻能安稳坐在这里,没被这浓得化不开的阴气侵蚀同化的唯一保障。

“九世善人…”

他低声自嘲地笑了笑,声音在空旷的环境里显得有些突兀,“听起来挺唬人,结果呢?阳寿未尽,稀里糊涂就下了地府。更离谱的是,下来才发现,这地府…快倒闭了?”

他至今记得几个月前(地府的时间流速混乱,他只能凭感觉估算)自己刚“到站”时的混乱场面。本该由鬼差接引、牛头马面核对名册、再押送过奈何桥喝汤的流程彻底瘫痪。

负责接引的鬼差看到他身上那层浓郁的功德金光,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然后像捡到宝一样,连拖带拽地把他送到了十殿阎罗面前。

阎罗王们似乎对他这个“九世善人”格外“关照”,没有立刻送他去轮回,反而让他留了下来,美其名曰“熟悉地府环境,积累阴德”。

于是,他这几个月就跟着黑无常范无咎去人间勾过几次“钉子户”的魂,帮白无常谢必安整理过积压如山的阴司文书,还去孟婆那儿打过下手,帮着搅拌那口永远熬不完的、据说能让人忘却前尘的浑浊大锅汤。

结果发现人间和地府的通道极其不稳定,成功率低得可怜;那些阴司文书全是些陈年旧案,鬼都没了,还审个屁!

孟婆那里由于亡魂减少,也不怎么需要他了。

那段时间阴德是攒了点,体现在功德金身的光芒似乎稳定了些,但地府这越来越冷清、越来越像被废弃的巨型古墓的气氛,却让他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

“嘿!沈老弟!发什么呆呢?找你好半天了!”

一个粗豪又带着点自来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伴随着铁链拖地的清脆“哗啦”声,一个身材高瘦、面色惨白如纸、头戴一顶写着“一见生财”白色高帽的身影,和一个矮胖敦实、脸色黧黑、戴着“天下太平”黑色矮帽的身影,一左一右,勾肩搭背地出现在沈砚身边。

正是他在地府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好兄弟”——黑无常范无咎和白无常谢必安。

老黑(范无咎)咧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用力拍了拍沈砚的肩膀,差点把他从台阶上拍下去:“想哪个漂亮女鬼呢?眼都直了!”

老白(谢必安)则甩了甩手里的勾魂索,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似哭似笑的表情:“老范别闹。沈老弟,快跟我们走一趟,十殿阎罗大人急召!”

“十殿阎罗同时找我?”

沈砚一愣,心里咯噔一下。这几个月,他最多也就见过其中两三位阎王。

十位大佬一起召见?这阵仗…

“出什么事了?难道…人间彻底完蛋了?”他想到人间与地府通道的异常,心头一紧。

“嗨,去了你就知道了,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老黑大大咧咧地揽住沈砚的脖子,半拖半拽地就把他往阎罗殿方向拉。

“老范你轻点!沈老弟这细皮嫩肉的功德身,经得起你这铁钳子?”老白在一旁絮叨着,却也加快了脚步。

穿过愈发显得冷清空旷的鬼街,绕过只剩下潺潺水声却不见半个鬼影的忘川河畔,雄伟森严的阎罗十殿矗立在酆都城的最深处。

往日里,这里鬼气森森,威压如狱,各殿门前都有凶神恶煞的鬼将把守。

可如今,殿门虽然依旧高大,却透着一种外强中干的虚弱感,守卫的鬼兵也少了许多,精气神更是萎靡不振。

踏入最中央、象征着最高审判的第五殿阎罗殿,一股更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但其中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

大殿异常空旷,高高的穹顶下,十张巨大的、雕刻着狰狞鬼首和地狱景象的黑玉王座呈半圆形排列。

十位身着不同颜色、绣着繁复幽冥纹章帝王袍服的身影端坐其上。他们的面容或威严、或肃穆、或悲悯、或冷厉,形态各异,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走进来的沈砚身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期待,有难以言喻的凝重,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沈砚被这阵仗弄得心头直跳,连忙躬身行礼:“九世善人沈砚,拜见十殿阎君!”

“免礼。”

坐在正中主位,身着玄黑帝袍,面如冠玉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气势的第五殿之主阎罗王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空旷的大殿,“沈砚,你可知此地府,为何如此空荡?”

来了!

沈砚深吸一口冰冷的阴气,压下心中的猜测,恭敬道:“晚辈…略有察觉。人间与地府的通道似乎出了大问题,新魂难以进入,滞留人间的鬼魂越来越多…”

“不是‘出了问题’,是断了!”

坐在阎罗王左侧,一位面容方正,赤面长髯的阎王(楚江王)沉声接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而且是被人以大神通强行斩断!‘九幽镇界石’一角崩毁,阴阳壁垒彻底隔绝!”

“什么?!”

沈砚惊得脱口而出。虽然他猜到情况严重,但没想到竟是被人为斩断!这需要何等恐怖的力量?

“不错!”

另一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渊的阎王(转轮王)缓缓转动着手中的轮回玉笔,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数月之间,再无新魂入地府。枉死城已空,轮回池几近干涸。长此以往,阴阳失衡加剧,地府阴气本源将逐渐枯竭消散,我等神职亦将随之陨落。人间…更将成为孤魂野鬼、妖邪精怪肆虐的绝地炼狱!”

“人间…现在怎么样了?”

沈砚的心猛地揪紧,虽然他阳寿未尽就下来了,但那里终究是他的故乡。

“我们只能通过偶尔逸散的零星画面和气息感知。”

坐在最边上,一位面容愁苦的阎王(泰山王)叹息道,“鬼气冲天,怨念滔天。大妖横行,邪祟丛生。人族…恐怕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浩劫。”

大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十位执掌生死轮回的幽冥主宰,此刻却都笼罩在一种无力的阴霾之中。

“那…诸位阎君召晚辈前来,是…?”沈砚隐隐猜到了什么,但不敢确定。

阎罗王深邃的目光牢牢锁定沈砚,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灵魂之上:“沈砚,你身具九世功德金身,乃天地间至纯至善之体,对阴邪鬼魅有天然克制。更关键的是,你的魂魄本源…与这地府,与那断裂的‘九幽镇界石’,存在着一丝微妙的、我等也无法完全理解的因果牵连!你是目前唯一能勉强感应、甚至可能穿过那混乱阴阳壁垒的存在!”

“我们需要你,重返人间!”十殿阎罗的声音仿佛汇成一股洪流,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回去?”

沈砚愣住了。他一个刚死不久(虽然阳寿未尽),连鬼差都算不上的“滞留人员”,让他回去调查这种天地剧变?

“不错!”

阎罗王抬手,掌心浮现出一本非金非玉、非帛非纸的古朴书册。书册封面呈暗青色,似青铜铸就,上面刻着三个玄奥的幽冥篆文——功德簿!

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沧桑、公正的气息从中弥漫开来,让沈砚体内的功德金光都微微共鸣。

“此乃生死簿之副册,与你九世功德同源而生。今赐予你,作为你重返人间的凭证与助力。”

阎罗王将书册凌空推向沈砚。

书册入手,触感温润如玉却又带着金属的冰凉,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亿万生灵的因果。沈砚下意识地翻开,书页空白,但隐隐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着浩瀚的力量。

“此副册可记录你积累的功德,亦可消耗功德,在危急关头引动一丝地府本源之力助你。”

阎罗王郑重叮嘱道:“上面留有我等本源烙印,你消耗功德后,可以召唤吾等一丝微末投影,或借用法器虚影,或获得片刻守护…但切记,此力源于地府,消耗巨大,且受你自身功德修为限制,不可滥用!更不可轻易示人!人间情势诡谲,此物或会引来觊觎杀身之祸!”

沈砚紧紧握住手中的功德簿副册,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其中蕴含的可能,心潮澎湃。

人间浩劫,地府危局…似乎都系于他一身?荒谬感与使命感交织。

他看着王座上十位阎君凝重而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身旁黑白无常老范老白那无声的鼓励,想到孟婆熬汤时偶尔流露的慈祥,想到这几个月在地府虽诡异却也认识了些“人”…

他深吸一口气,将功德簿郑重地贴身收好,然后深深一揖,斩钉截铁:“沈砚,愿往!”

“好!”

阎罗王眼中精光一闪,与其他九位阎君交换了一个眼神。十位幽冥主宰同时抬起手,十道颜色各异、却同样蕴含着无上威严与幽冥本源之力的神光从他们掌心射出,汇聚在沈砚头顶!

轰——!

一个漆黑深邃、边缘不断扭曲撕裂、散发出令人心悸空间乱流气息的漩涡骤然形成!狂暴的能量撕扯着大殿内的阴气,发出鬼哭般的呼啸。

“通道已开!此通道极不稳定,我等只能维持片刻!沈砚,速去!”阎罗王的声音在能量风暴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

“沈老弟!活着回来!等你喝酒!”老黑的大嗓门穿透风暴。

“保重!万事…小心!”老白的声音带着难得的关切。

沈砚甚至隐约看到大殿门口,孟婆那佝偻的身影也匆匆赶来,朝他挥了挥手,浑浊的眼里满是担忧。

不是?我还想和我认识的老朋友道个别,怎么现在就要回去?而且我到哪都不知道,都过去这么久的时间了,我原本的身体怕都变成飞灰了!

来不及再多说什么,沈砚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从那黑色漩涡中传来,瞬间将他吞没!

意识被狂暴的空间乱流撕扯得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穿透了一层粘稠冰冷、充满无尽怨念与绝望的厚重屏障,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十殿阎罗合力维持通道时那宏大而疲惫的敕令余音,以及…人间隐约传来的、凄厉绝望的哭喊与鬼怪兴奋的嘶嚎!

眼前最后的景象,是扭曲旋转的灰暗天空,倒塌燃烧的摩天大楼残骸,以及…几张在断壁残垣间惊恐奔逃、被数头散发着腐臭气息、形态扭曲的怪物疯狂追逐的、沾满血污的绝望人脸!

隐隐约约,沈砚还听到了一些惊呼声,以及一连串的战斗声。

沈砚只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温暖的躯体内,让他原本的身体感受到了一丝温度。

他知道,他应该进入了一个人的身体内,而原身没有抵抗,大概是死了。

想到这里,沈砚内心忍不住感慨道:

“人间,我回来了!但这人间…已非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