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诗圣泣血?戎马关山北望苦,凭轩涕泗洞庭流

大历三年冬,杜甫携家眷乘舟漂泊至洞庭湖,

昔日“会当凌绝顶”的壮游诗人已垂垂老矣。

当他登临岳阳楼,眼前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

胸中却翻涌着破碎山河的滔天巨浪——

一纸吐蕃攻陷长安的邸报如惊雷炸响,

将诗人最后一丝希望碾作齑粉……

一、朔风卷雪过巴丘,孤棹飘摇似转蓬

洞庭湖的隆冬,朔风如刀,刮过八百里浩渺烟波,卷起千堆雪浪。一叶孤舟,在灰白混沌的天地间艰难穿行,仿佛一枚被命运巨手随意抛掷的枯叶。船头,杜甫裹紧单薄的旧裘,那裘衣已辨不清本色,肘腋处绽露着破絮,如他此刻的心境,千疮百孔,难以蔽体。凛冽的寒风穿透缝隙,砭人肌骨,令他不住地咳嗽,每一声都似要将残存的力气咳尽。

“咳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喘在空旷的水面上显得格外刺耳,震得他嶙峋的肩背剧烈起伏。妻子杨氏闻声,慌忙从低矮的船舱中探出身来,手中捧着一个粗陶碗,碗沿冒着微弱的热气。她鬓角早已染霜,面容被长年的漂泊刻下深深的疲惫与忧戚。“夫君,快饮口姜汤驱驱寒。”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目睹亲人被病痛长久折磨却束手无策的无力。

杜甫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然而这点暖意,转瞬便被周身彻骨的寒意吞没。他啜饮一口,辛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头,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抬眼望去,洞庭湖的冬日景象苍茫而肃杀。天空是铅灰色的穹窿,沉沉压向水面。湖水失去了夏日的碧蓝澄澈,呈现出一种浑浊的铁灰色,翻滚着,咆哮着,卷起浑浊的浪沫,猛烈地撞击着船舷,发出沉闷的轰响。远处,君山孤岛在迷蒙的水汽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漂泊的苦难。

“老丈,”船尾掌舵的老艄公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楚地口音,他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是风浪刻下的印记,“这鬼天气,怕是要变天了!咱得紧着点,得赶在天黑前拢岸。岳阳城就在前头了,再撑一程!”

杜甫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灰茫茫的湖面深处。视野尽头,水天相接之处,似有一线灰暗的轮廓在雾气中浮动。那便是岳阳城了。这座因范仲淹“先忧后乐”之句而名动天下的城池,此刻对他而言,不过又是一个短暂停泊的驿站,一个容他喘息片刻的屋檐。然而,这短暂的停泊,又将在诗人破碎的心中激起怎样的波澜?命运的网早已悄然收紧。就在他们艰难前行时,一艘吃水颇深、形制粗笨的货船与他们擦舷而过。船身似乎载着重物,破浪前行,船舷上几个精壮汉子警惕地瞥了杜甫的小船一眼,目光锐利如鹰隼,随即又迅速移开,加速驶向那隐约的城廓方向。这短暂的交错,如同不祥的阴影,预示着前路并非坦途。

二、危楼百尺瞰沧溟,万古兴亡入望中

几经波折,小舟终于在暮色四合前艰难地靠上了岳阳城外的简易码头。杜甫拖着病体,在妻子小心翼翼的搀扶下,一步一喘,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岳阳城垣在夕照余晖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墙砖斑驳,苔痕浸染,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城门洞开,进出的行人神色匆匆,脸上大多带着乱世特有的麻木与忧惧。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气、柴烟味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压抑。

在城南寻得一处勉强可遮风挡雨的简陋客栈安顿下来,杜甫的心却未曾稍安。身体稍适,一个强烈的念头便攫住了他——登岳阳楼!这座矗立湖滨的千古名楼,如同一个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他这颗饱经忧患、渴望在壮阔中寻找慰藉或印证绝望的诗魂。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杜甫拒绝了家人的陪同,执意独自一人,拄着一根随手拾来的枯枝作杖,沿着陡峭的石阶,一步一歇,艰难地向城西的岳阳楼攀去。石阶湿滑,布满青苔,每一步都耗费着他残存的气力。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踏上最高一层楼板,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时,眼前豁然开朗,一股挟带着水汽的强劲湖风扑面而来,几乎将他吹倒。

他扶住朱漆剥落的栏杆,稳住身形。刹那间,一幅前所未见的宏阔画卷在眼前磅礴展开!岳阳楼,宛如一只巨鹏,正欲振翅飞入那无垠的沧溟。脚下,便是吞吐日月、涵养乾坤的八百里洞庭!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极目远眺,浩渺的湖水向东南方向奔涌、漫延,仿佛以无匹的伟力,将古老的吴地与楚疆硬生生地撕裂开来(坼,chè,分裂)。整个天地宇宙,日升月落,星辰运转,都在这无边无际、动荡不息的洪波巨浸中沉浮起落!那水势之雄浑磅礴,空间之无限延展,时间之永恒流逝,尽在这一“坼”一“浮”之间,被囊括无遗,惊心动魄。

杜甫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冰凉的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浑浊的双目圆睁,贪婪地、近乎窒息地吞噬着这天地间至大至刚的景象。水天一色,浑茫无际。远处的君山,成了漂浮于云水之间的一点青螺。点点帆影,在浩渺的波涛中挣扎起伏,渺小如芥子,随时可能被巨浪吞噬。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洒下万道金鳞,在动荡的水面上跳跃闪烁,变幻莫测。这壮美绝伦的景象,却在他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痛苦与悲凉。

他想起了开元盛世时初登泰山之巅的豪情,“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是何等的气吞寰宇!那时的大唐,雄踞东方,万国来朝。长安城的宫阙连云,曲江池的烟柳画桥,东西市的车水马龙,霓裳羽衣曲的仙乐飘飘……盛世的光影如同最绚烂的琉璃盏,在他记忆深处熠熠生辉。而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眼前这“乾坤日夜浮”的洞庭,在他眼中,已然幻化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苦海,承载着整个破碎沉沦的时代,也承载着他个人漂泊无依、病骨支离的残生。安禄山的铁蹄踏碎了潼关,也踏碎了那个流光溢彩的梦。繁华落尽,只剩这满目疮痍的江山,和流离失所的自己。巨大的时空落差与身世之悲,如同滔天巨浪,猛烈地冲击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

“老丈,您也来看这洞庭湖?”一个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急。

杜甫从沉痛的回忆中被惊醒,缓缓侧过头。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中年文士,穿着半旧的青布直裰,风尘仆仆,面色焦黄,眉宇间锁着深重的忧虑,正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手指微微颤抖。这纸卷,是驿站传递公文邸报的形制!

“是啊,”杜甫的声音沙哑低沉,目光却紧紧锁住那卷纸,“湖山依旧,人事全非。阁下……似有急讯?”

那文士环顾四周,见无旁人注意,才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何止是急讯!是……是噩耗啊!老丈请看!”他颤抖着将邸报展开一角,几个墨色淋漓、力透纸背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杜甫的眼底:

吐蕃入寇,京师失守!代宗幸陕!

“轰——!”

仿佛九天惊雷在头顶炸开!杜甫浑身剧震,眼前猛地一黑,脚下踉跄,枯枝手杖脱手掉落,在楼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死死抓住栏杆才勉强站稳,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揉搓,几乎停止跳动。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残存的、关于王师北定、中兴有望的微弱星火,在这一刻被这寥寥数字彻底扑灭,碾作齑粉!

“长安……长安又陷落了?!”他失声惊呼,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天子……天子又播迁了?!”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下,五脏六腑却如同被投入了滚油之中煎灼。巨大的眩晕感袭来,脚下的楼板仿佛在剧烈摇晃,与那动荡的“乾坤”一同沉浮。他闭上眼,盛世的笙歌曼舞、乱世的烽火连天、流亡路上的饿殍遍地、老妻的愁容、稚子的啼饥……无数破碎的画面在黑暗中疯狂旋转、撞击,最终都化为一片血与火交织的混沌。

三、孤舟欲系洞庭波,浊浪吞舟鬼夜哭

那传递噩耗的文士早已匆匆下楼,留下杜甫一人独对这天地浩劫与人间惨变。他枯立在岳阳楼头,如同一尊被风雨剥蚀殆尽的石像,任凛冽的湖风撕扯着他破旧的衣袍。极目北望,视线却仿佛被无形的铁幕阻隔,重重关山之外,是沦陷的帝都,是仓皇奔逃的天子,是浴血苦战的将士,是再次陷入水深火热的百万生民!战火在燃烧,胡骑在纵横,整个帝国的北方,正在遭受又一次惨烈的蹂躏!

戎马关山北,

这五个字,字字千钧,带着血泪的粘稠,带着金戈铁马的铮鸣,带着山河破碎的剧痛,从他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那不是遥望,那是灵魂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驱赶着奔向那烽火连天的炼狱!他仿佛听到了潼关的号角呜咽,看到了长安朱雀大街上的血污,闻到了终南山下焚烧尸骨的焦臭……“关山”,这曾经象征大唐威严与疆域辽阔的名词,此刻化作了隔绝生民、阻碍王师的冰冷屏障,成了流离者永难跨越的鸿沟天堑!

“呜——呜——”

一阵凄厉欲绝的号哭声,混杂在呼啸的风浪声中,隐隐约约从楼下湖边传来,撕心裂肺,如同鬼魅夜哭,钻入杜甫的耳中。这哭声将他从北望的悲愤中硬生生拽回冰冷的现实。

他扶着栏杆,艰难地挪到楼阁另一侧,向下望去。只见靠近码头的一处浅滩旁,围着一小群人。一艘破烂的小渔船歪斜地搁浅在泥泞中,船身似乎被什么东西撞裂了大半。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难民,正围着一具刚从水中捞起的、浑身湿透、早已僵硬的妇人尸体,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浑身湿透,小脸冻得青紫,蜷缩在冰冷的泥地里,似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抽搐。

“天杀的!是那艘装私盐的贼船!横冲直撞啊!”一个须发花白的老渔夫指着湖中早已不见踪影的方向,悲愤地向周围的人控诉,“他们为了逃税,专捡这风高浪急的时候走水道!船又大又沉,根本不管我们这小船的生死!撞翻了就走,连停都不停一下啊!可怜这孤儿寡母……”老渔夫的声音哽咽了。

“私盐?”杜甫心头猛地一沉。他骤然想起昨日入城时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那艘形迹可疑的货船!那吃水线、那船上汉子警惕的眼神……原来如此!在朝廷赋税沉重、民生凋敝的此刻,这些胆大包天的商人,竟与地方胥吏、甚至可能与那些盘踞一方的军头勾结,利用这连接南北的黄金水道,疯狂走私盐铁等暴利之物!他们横冲直撞,视人命如草芥!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湖风更刺骨,瞬间浸透了杜甫的四肢百骸。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国家的巨轮正在北方胡骑的铁蹄下倾覆沉沦,而在这帝国的“腹心”之地,在这承载着多少文人墨客诗情画意、象征着“先忧后乐”精神的洞庭湖上,上演的竟是如此肮脏、如此赤裸裸的掠夺与戕害!戎马在关山北肆虐,而蛀虫则在膏腴地横行!这内外交困、上下失序的末世图景,是何等的触目惊心!

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悲悯与愤怒,如同压抑已久的熔岩,在他衰朽的躯壳内奔突冲撞。他几乎是踉跄着、连滚带爬地冲下那陡峭的楼阶,全然不顾身体的极限。他推开围观的人群,挤到那哭得几乎昏厥的难民身边。那失去母亲的幼童,小小的身体在初春的寒风中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残叶,青紫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冰冷的泪珠无声滚落。

“孩子……”杜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艰难地蹲下身,伸出枯瘦颤抖的手,试图拂去孩子脸上冰冷的泥水。那幼童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吓,猛地一缩,充满恐惧的大眼睛里映出杜甫苍老憔悴、布满悲悯的面容。这双眼睛里的恐惧,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杜甫的心。

“莫怕…莫怕…”杜甫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他解下身上那件早已破旧不堪、唯一能御寒的裘衣。裘衣的破絮在寒风中飘散,他浑然不顾,只是笨拙地、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件带着他微末体温的破裘,紧紧裹在幼童冰冷僵硬的小小身躯上。孩子先是茫然,继而似乎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暖意,那压抑已久的巨大惊恐与悲伤终于爆发出来,“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小小的身体在杜甫同样冰冷的怀里剧烈地颤抖。

杜甫紧紧搂住这个失去母亲庇护的幼小生命,感受着这具小身体传递出的绝望的冰冷和微弱的生机。孩子的哭声,如同尖锐的冰锥,刺破了他用诗书礼义、用家国情怀构筑的最后一道心防。他抬起头,环顾四周:难民们麻木而悲苦的脸,老渔夫愤怒而无奈的眼神,搁浅的破船,冰冷的尸体,浑浊的湖水……远处,岳阳楼依旧巍峨,沉默地俯视着这人间惨剧。他看到了自己的渺小,看到了这末世里个体生命的脆弱如同蝼蚁,更看到了这煌煌大唐根基深处的朽坏与崩裂!

就在这时,先前那个传递邸报的北方文士竟去而复返,神色比之前更加惊惶。他分开人群,径直冲到杜甫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更深的恐惧:“老丈!祸事了!祸事了!您方才施舍的这对母子……他们,他们可能……可能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杜甫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射出锐利的光:“何意?”

文士凑得更近,气息急促:“方才我打听到,那撞船逃逸的私盐船……它夹舱里藏的,恐怕不光是盐!有眼尖的船工说,隐约看到油布盖着的,像是……像是军中制式的刀枪箭镞!他们这是在……在走私军械啊!这母子若真看清了,或是被他们疑心看清了……”文士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着杜甫的神经。

杜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私盐已是重罪,走私军械,更是形同谋逆!那些亡命之徒,为了灭口,什么事做不出来?他低头看着怀中因哭泣而脱力、渐渐昏睡过去的幼童,那张小脸在破裘的包裹下依然毫无血色。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更紧,枯瘦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怎么办?自己一个病弱老朽,带着同样需要保护的家人,在这举目无亲的岳阳,如何能护住这可怜的孩子?送官?官衙之中,又有几人是可信的?焉知没有那些走私者的同党?带着孩子逃亡?前路茫茫,危机四伏,自己这风烛残年,又能支撑多久?一时间,道义的烈火与生存的寒冰在他胸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他抱着孩子,如同抱着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无比沉重的祸端,在这冰冷刺骨的湖边,茫然四顾,孤立无援。

四、涕泗凭轩裂素襟,诗成泣血鬼神惊

杜甫抱着那昏睡的幼童,如同抱着一个滚烫的炭火盆,也抱着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祸端。他在湖边凛冽的寒风和周围难民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僵立了许久,直到四肢都冻得麻木。最终,是那老渔夫的一声叹息打破了他内心的煎熬:“唉,造孽啊……老先生,您心善,可这世道……这孩子,先抱到老汉的破窝棚里避避风吧?总强过冻死在这湖边。”老渔夫浑浊的眼中满是同情与无奈。

这朴素的善意,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杜甫千恩万谢,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老渔夫,离开了这片伤心地。他将孩子暂时托付给老渔夫照看,并留下身上仅有的几枚铜钱,叮嘱务必给孩子弄些热食。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种虚脱般的疲惫,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

当他再次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挣扎着重新登上岳阳楼时,已是暮色苍茫。白日的喧嚣和惨剧似乎被沉沉的暮霭暂时掩盖,唯有洞庭湖的涛声依旧,亘古不变地拍打着堤岸,发出低沉而永恒的轰鸣。楼阁内空无一人,白日那壮阔的景象,此刻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沉、压抑,甚至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可怖力量。

他再次凭栏而立。这一次,没有了初登时的震撼,只剩下无边无际、深入骨髓的悲凉与孤寂。白日里目睹的难民惨状、怀中幼童冰冷的颤抖、那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的军械秘密、还有那北方“戎马关山”的滔天战火……所有的一切,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啃噬着他的灵魂。国家的危亡,生民的涂炭,个人的困顿,前途的渺茫……千愁万恨,百感交集,如同洞庭湖底的暗流,在他胸中汹涌激荡,左冲右突,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渺不可及的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是他魂牵梦萦的故园,是社稷宗庙所在,如今却沦陷于胡尘,君王仓皇避难。关山万里,烽烟阻隔,音讯断绝。他仿佛听到了金鼓震天,看到了铁骑纵横,闻到了血与火的气息。家国破碎的剧痛,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凭轩涕泗流。

这五个字,终于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带着灵魂撕裂的痛楚,喷薄而出!他再也无法抑制。没有嚎啕,没有呼天抢地,只有无声的、汹涌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从他那双阅尽沧桑、早已干涸的眼眶中奔流而下,瞬间模糊了眼前浩渺的湖山。泪水滚烫,灼烧着他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颊,顺着花白凌乱的胡须,大颗大颗地滴落,浸湿了胸前单薄的、打着补丁的素色衣襟(素襟)。那衣襟上,泪痕迅速洇开,如同点点血梅绽放,又如同被这沉重的泪水撕裂出无形的伤口。他枯瘦的身躯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栏杆,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要将满腔的悲愤与绝望,都注入这沉默的楼台木石之中。

泪眼朦胧中,白日的景象与北方的烽火交织重叠:那被浊浪吞噬的妇人尸体,那冻得青紫无声抽搐的幼童,那老渔夫悲愤的控诉,那文士惊恐的低语,那走私船上汉子鹰隼般的目光,那“吐蕃入寇,代宗幸陕”的刺目字迹……这一切,都浓缩成眼前这动荡不息、吞噬一切的八百里洞庭!这哪里是湖?分明是倒悬的苦海,是吞噬家国、倾覆乾坤的血盆巨口!个人的孤舟飘零,家族的饥寒交迫,与这时代的滔天巨浪相比,是何等的微不足道,却又在每一个渺小的个体身上,刻下了最深最痛的伤痕!

巨大的悲恸如同滔天巨浪,彻底淹没了他。在这空无一人的千古名楼之上,在这连接着破碎家国与个人血泪的节点,在这“乾坤日夜浮”的见证之地,杜甫,这位被后世尊为“诗圣”的老人,对着浩渺的洞庭,对着沦陷的关山,对着这疮痍满目的末世,发出了生命中最沉痛、最无助、也最震撼灵魂的哭泣!这泪水,洗不尽山河血污,暖不了孤童冻骨,挡不住胡马南牧,更挽不回逝去的盛世荣光。它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这无边的苦难与悲悯,凝结成泣血的诗行: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诗成!当最后一个“流”字在心中落定,杜甫感到一种灵魂被彻底抽空的虚脱。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紧握栏杆、已然僵硬的手指,任由身体顺着冰冷的朱漆木柱,一点点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刺骨的楼板之上。寒风从未关严的窗棂缝隙中钻入,呜呜作响,如同天地间最悲凉的挽歌,萦绕在这位心力交瘁的老人周围。他蜷缩着,将脸深深埋入沾满泪痕的、冰冷破旧的衣袖之中。岳阳楼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洞庭湖永恒的涛声拍打着堤岸,仿佛在应和着这“诗史”之中最为沉痛的一页。

当最后一缕暮光沉入洞庭湖汹涌的浊流,老仆颤巍巍登上城楼,发现主人蜷在楼角如寒鸦瑟缩。他轻轻扶起杜甫,触手只觉那嶙峋肩骨硌得生疼,宛如嶙峋山石。回程的船上,诗人始终面北而立,浑浊目光穿透沉沉雾霭,直刺千里外沦陷的长安宫阙。

客栈昏灯下,他枯坐如木雕,白日所见难民冻毙的惨状与吐蕃铁蹄踏碎宫门的幻影在脑中反复交叠。终于,他颤抖着铺开残纸,墨迹饱蘸血泪: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笔锋过处,墨色如血泪晕染,浸透薄纸。这十字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之火,掷笔时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委顿于地。窗外洞庭夜涛正厉声呜咽,卷起千堆寒雪,将诗人的泣血之声裹挟而去,沉入亘古的幽暗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