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魏又带女人回来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大伟还是听到了。秦魏给局长当司机,据说是农委某主任的什么藤蔓不清的亲戚。女朋友经常换,光是大伟知道的就有两个。
秦魏的父亲是卜卦算命看风水的,他来看过秦魏一次,没说上两句话被秦魏赶走了。秦魏说,你走你走,不要来找我,去找你那个皮袢去。秦魏的父亲在乡下给秦魏找了个30多岁的后娘。
隔壁忽然寂静下来。大伟睡不着,就把袖珍收音机打开,往耳朵里塞进耳机。收音机里尽是嘶喇嘶喇的杂音,收不到清晰的频道,大伟干脆把它关了。隔壁又传来木板床的嘎吱嘎吱声,和老鼠相互咬噬似的吱吱唧唧的声音。纸板做的间墙不隔音,寂静的夜深里的任何一点响动都会被隔壁左右听得真真切切。
大伟有些脸红耳热。他一直没有女朋友,25岁了还是光杆一个。家里条件不好,母亲常年卧病在床,两个姐姐嫁在农村,一个弟弟是傻子,一个弟弟在读高中。
傻子弟弟走丢十多年了,一直没有找到。读高中的弟弟已经复读两年了。大伟是赶国家政策最后一批顶职的工人。他是可以考上中专或者大学的,如果再复读一年的话。他已经复读过一年了,但父亲说,还是顶班吧,以后怕没有这个政策了。父亲在他19岁那年提前退休了。
顶替了父亲的班后,大伟却常常感到若有所失。很多同学都羡慕他,一步就跨出了农门,他们考不上大学,就只有回农村盘泥巴了。大伟却高兴不起来,好像把一个什么十分珍贵的东西弄丢了。
大伟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木板床的嘎吱嘎吱声和老鼠相互咬噬似的吱吱唧唧的声音时断时续。右边的隔壁是刚从下面调上来的畜牧站长,是个中年人,他的呼噜声抑扬顿挫。畜牧站长的老婆在乡下,很少来看他,来看他的时候总免不了一场恶骂或打斗。
这是一栋1950年代建起来的院落,有食堂、夜校,还有车库、猪圈、菜园和公共厕所,他们所在的这一栋平房是原来的夜校,夜校停办了,一间教室隔成了单身宿舍,另几间教室改成了幼儿园。后面几栋是家属楼。单身宿舍有5间,秦魏一间,大伟和一个刚从农学院分来的大学生一间,畜牧站长一间,幼儿园的几个老师一间,还有一间是一个独居的女人,丈夫原是本单位的,据说犯了事,进号子里几年了。大伟是82年住进单身宿舍的,至今住了5年了。
大伟睡不着,原因有两个。一是局长跟他谈话,要他和畜牧站长一起随他去下乡;二是那个独居的女人要请他帮忙,至于帮什么忙,她没说。下乡倒没有什么,以前也经常下乡,可这次是局长钦点他同他一起下乡,这就让他忐忑了。他从来没有跟一把手一起下乡过。但这也不算什么,关键是帮那个独居的女人的忙,他怕别人说闲话。
女人为什么要找他帮忙?不是还有韩站长和秦魏吗,为什么不叫他们两个?女人的丈夫为什么坐牢了?她为什么不跟他离婚,一直单身独居着?他想问韩站长,但韩站长刚调上来,不一定知道。他也不好意思直接问女人。
女人趁那个刚从农学院分来的大学生不在的时候来到他的宿舍,桃花灿烂地和他说话。刚从农学院分来的大学生正在谈恋爱,每天回得很晚。女人坐到大伟的床上,把扎头的手巾取下,用手梳理着头发。
“大伟,明天帮我个忙,可得不?”
大伟站得有点远,说:“这,这个,局长明天找我……”
“看你,什么这个那个,人家请你帮个忙也不爽快。你就说,行不行吧?”
大伟说:“你说,什么忙?我怕帮不上。”
她起身捺了一下他的头,说:“傻样。”她旖旎地一笑。
“咯咯咯,那就说定了,到时候告诉你。”
她刚出门,那个刚从农学院分来的大学生就回了,他冲大伟云山雾罩地闪了闪眼睛。
女人走了,大伟才发现她扎头的手巾落在他的床上。他想给她送过去,一想是晚上,有些不便,又怕大学生看见了说是非,就装进了口袋。还是等方便的时候给她吧。
第二天一早上了局长的桑塔纳,大伟就把还女人手巾和给她帮忙的事忘了。局长坐在副驾驶位上,后座坐着他和畜牧站长。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樊祠村。
秦魏无精打采地开着车,局长蹙着眉头。
到了樊祠村,几个村干部模样的人在路边迎接。他们把一行人迎到了村会议室。发烟倒茶之后,几个村干部又出去了,说是去迎接县委办公室和镇里的领导。
县委办公室来了一位副主任和一位调研科长,镇里的书记镇长也陪同来了。会议室里一下子坐了十多个人。村长给每人发了一包红塔山烟。
原来是县委分管农业的副书记要在樊祠村挂点,派县委办调研科长担任工作队长,另由农委派两名技术人员当驻村工作队员。
县委办副主任说是先来摸情况的,到时候县委副书记会亲自来视察。他要支书和村长带他们到各生产组和农户家看看。
转了一圈之后就快中午了,镇里的书记镇长就要带一班人到镇里的餐馆去吃饭。镇里的主职干部都来了,围了2大桌。
吃过饭,在回去的车上,局长对畜牧站长说:“在县委副书记挂点的村支队,责任大啊。”他又侧过头对大伟说,“年轻人,这是锻炼你的机会,锻炼好了,向组织靠拢,嗬嗬。”
局长笑得很亲切,大伟感到浑身暖洋洋的。
宿舍的门反锁着,大伟用钥匙扭了几下,没扭开。他以为锁坏了,又扭了几下,还是没开。
忽然门自动开了,大学生探出头来,木着脸说:“回了?”
一个女孩低头坐在大学生的床上,头发有些凌乱。大伟认出那个女孩是幼儿园的老师。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的脸上泛起了两朵红云。
大伟放下手提包就退出了宿舍。他把手抄进口袋里,摸到了手巾,才想起独居女人要请他帮忙的事。
女人在走廊隔成的厨房里做饭,她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进来吧。”女人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
大伟挨挨擦擦地进去,把手巾递给她,说:“你的手巾,落到我床上了。”
女人在切菜,腾不开手。她说:“你帮我把头发扎上。”
大伟愣怔了一下,说:“这,不……”
“什么这呀不的。”她回头白了他一眼,“让你扎你就扎嘛,一个大男人也这么扭捏。”她在胸前的布兜上擦了擦手说:“我自己来,你进屋里坐。”她把他推了一把。
屋里的烟味很呛人,地上扔了很多烟头。
她把他摁到沙发上说:“我哥来过了,坐了半天,说了一箩筐话。他要我跟吃号饭的男人离婚。他本来是要在这吃饭的,被我三句两句炝走了。我看见他就烦。”
“你哥,也是为了你好……”
“好个屁!他是让我离了,他再给我介绍个当官的。那个当官的男人涎我好久了,我哥想巴结他。我才不离婚!——你坐,我炒菜去了。”
大伟起身要走,被女人拦住了,你答应我的事没有做到,我要罚你酒。她促狭地一笑。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赶忙低下了头。他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院子里有很多槐树,大伟搬进由夜校改成单身宿舍前就栽下了。那时候树高还不到两米,只比他高一个头,现在已经蹿到十多米了,一丛丛白色的花簇挂满了枝头。
他闻到的是槐花的清香吗?这么多年了,他都没有细细观察过槐花,也没有细细地品咂过它的香味。他匆匆地从它身边走过,浑浑噩噩地忙一些无关紧要的琐碎的事情。
女人的笑里有一股香味。是的,她的笑里有一股香味,不是她身上散发的。
她把菜端上小方桌,把碗筷和酒杯摆上了。花生米,青椒肉丝,番茄炒鸡蛋。菜用小碟盛着,红红绿绿,看上去很精致。她把他拉到桌旁坐下,给他斟酒。她露齿一笑,他看到了她的两颗小虎牙。
“你要自罚一杯。”
他就把杯里的酒喝了。她又给他的杯斟满了,她举起了杯。
“听说你是诗人,是吗?”她跟他碰了一下杯说。
“那是以前的事,现在不写了。”他喝了一口酒。
为嘛不写了?她也抿了一口说,“其实,我也是喜欢诗的,也写了一些。”
她说了几个外国诗人的名字。她说她喜欢王尔德的诗,他的诗有一种对于爱情的崇高的信仰。
然而有位苍白的妇女孑然一身
月光亲吻她苍白的发
在煤气灯的闪光下徘徊
带着火焰般的唇和石头般的心
她轻声地朗诵着,目光有些迷离。
“一颗圣洁的心灵也会被尘世所羁绊。”她喃喃地说。
大伟看到了另一个不同的她,她与平素里的风火泼辣判若两人。此刻她像一个纯情的少女。他说:“对不起,今天下乡,把给你帮忙的事忘了……”
她喝了一大口酒:“不用了,我哥已经帮我办了。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拉蜂窝煤。不说这些杂碎了,我只想和你谈诗。你愣着干吗?你倒是喝酒呀。来,干了。”
她把杯里的酒全喝下去了。她又要斟酒。
“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他拿过了她手里的酒瓶。
“不要你管。你倒酒呀,你倒是倒酒呀。我要飞起来了。”她把手搭到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张开做飞翔的姿势。
她在逼仄的屋子里磕磕绊绊地转了几圈,便倒在了沙发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有些手足无措,“你,你怎么啦?”
“你走吧,不要你管,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她向他挥了挥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