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涌朝堂

寒风裹挟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针尖。谢珩的身影在官道上踽踽独行,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越靠近京城,官道上的车马行人便越是稠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贩夫走卒、行商官吏,人人行色匆匆,窃窃私语的话题,无一例外都围绕着那九声丧钟。

“听说了吗?沈相爷已经下令,京城戒严了!”

“可不是,新帝登基大典在即,可不敢出半点纰漏。沈相这是……替新君分忧啊。”

“分忧?嘿嘿,怕不是……大权在握吧?”

“噤声!你不要命啦!”

……

这些零碎的议论,如同冰水,一丝丝渗入谢珩的耳中,勾勒出京城此刻波谲云诡的轮廓。沈砚,果然已将京城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

十日后,巍峨的京城轮廓终于出现在风雪弥漫的地平线上。那巨大的、沉默的城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巨口,吞噬着来往的行人,也仿佛要吞噬掉他积攒了十五年的血仇。

谢珩没有选择在白天大摇大摆地进城。他在城外一处不起眼的荒废土地庙里等到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才换上了一身更不起眼的灰布短打,将斗笠压得更低,混在一群急于在城门关闭前进城的贩夫队伍中,交了几个铜板的入城税,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座阔别十五年的帝都。

扑面而来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喧嚣。街道两旁,店铺林立,灯火通明(虽因国丧有所收敛,但帝都的繁华底蕴仍在)。叫卖声、车马声、丝竹管弦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然而,这繁华的表象之下,谢珩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巡逻的兵丁数量明显增多,且步伐整齐,眼神锐利,远非往日懒散可比。他们的甲胄上,隐约可见一个特殊的徽记——那是沈砚掌控的京畿卫戍部队的标志。街角巷尾,似乎总有一些看似闲散、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人群的身影。暗桩密布,风声鹤唳。

谢珩如同一条滑溜的鱼,在拥挤的人潮中穿梭。他避开主要干道,专挑曲折幽暗的巷弄前行。目标明确——城西,靠近贫民区边缘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那是他花费重金,通过数层关系秘密购置的安全屋,连牙行都不知道真正的买主是谁。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小院不大,只有两间正屋,一个小得可怜的院子,水井边堆着些杂物,显得破败而冷清。但这正是谢珩需要的——足够隐蔽,足够普通。

他迅速栓好院门,仔细检查了屋内屋外,确认无人跟踪也未被闯入后,才点亮了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室黑暗。他卸下包裹,拿出干粮就着冷水默默啃食,目光却落在墙角一处不起眼的青砖上。

手指在砖缝处摸索片刻,轻轻一按,一块青砖应声弹开,露出一个小小的暗格。里面静静躺着几样东西:一沓不同面额、来自不同州府钱庄的银票;几份伪造得几乎天衣无缝的路引和身份文牒;一个薄薄的油纸包,里面是几枚淬过毒的细针和几包药粉;最后,还有一张绘制精细的京城舆图,上面用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标注着一些地点——沈府、几个沈党核心官员的府邸、京畿卫戍的几个要害军营,以及……已成废墟的谢国公府旧址。

他的手指在“谢国公府”那个标记上停留了很久,指尖冰凉。

翌日,天色阴沉,寒风依旧凛冽。谢珩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文士长衫,脸上稍作修饰(用特制的药膏加深了肤色,粘了两撇不起眼的小胡子),手持一份写着“苏墨”名字的商人文牒,化身成一个从南方来京城探听商机的普通行商。

他的第一个目的地,不是沈府,也不是皇宫,而是那片承载着他最痛彻心扉记忆的地方——谢府废墟。

十五年过去,昔日的国公府邸早已面目全非。高耸的朱门、气派的石狮、精美的影壁……一切象征着煊赫与荣华的痕迹,都被粗暴地抹去。原地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半埋在瓦砾中,荒草丛生,荆棘蔓延。几段残破的围墙倔强地矗立着,上面爬满了枯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无声诉说着曾经的劫难。

这里被官府圈定为“凶地”,少有人来。凛冽的寒风穿过废墟,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

谢珩站在废墟边缘,斗笠下的目光平静得近乎可怕。没有泪水,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以及冰层下汹涌奔腾、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

他一步步走入废墟。脚下是破碎的砖瓦,踩上去发出轻微的碎裂声。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每一个角落都对应着一段血色的画面:祖父怒吼的花厅位置,父亲被拖拽的抄手游廊,母亲倒下的庭院……还有乳母王氏点燃柴堆、将他推入暗道的假山处,如今只剩下一堆乱石和焦土。

他走到假山废墟前,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混杂着灰烬的泥土中慢慢挖掘。十五年了,他不敢奢望还能找到什么,这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对亡者的告慰,一种对自己决心的淬炼。

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

谢珩的动作猛地一顿。他小心翼翼地拂开泥土,一块被烧得乌黑变形、只有巴掌大小的金属片露了出来。边缘扭曲,依稀能辨认出是某种器物(比如香炉或灯座)的残片。他用袖子用力擦拭掉上面的污垢,在金属片最下方,一个几乎被高温熔蚀殆尽的印记,顽强地显现出一丝模糊的轮廓——一个变形的“谢”字族徽的边角!

如同被雷电击中,谢珩的身体瞬间绷紧。他将这枚滚烫的残片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刺入皮肉也浑然不觉。这微不足道的残骸,是谢家曾经存在过的铁证!是沈砚罪恶的烙印!

就在他心神激荡的刹那,废墟外围的矮墙后,传来极其轻微的、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

有人!

谢珩的警惕瞬间提升至顶点。他如同最机敏的猎豹,瞬间收敛所有气息,身体紧贴在一堵半塌的断墙之后,目光如电,透过墙体的缝隙向外扫视。

两个穿着普通棉袄、做苦力打扮的汉子,正鬼鬼祟祟地朝废墟这边张望。他们看似随意,但眼神锐利,扫视废墟的动作带着明确的目的性,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更重要的是,他们走路的姿势和彼此间无声的眼神交流,透着一股行伍出身的利落和默契。

是沈砚的人!是“影卫”的外围眼线!他们竟然还在监视这片废墟!是防止有人凭吊?还是……在等待漏网之鱼?

一股寒意顺着谢珩的脊椎爬升,旋即又被更强烈的怒火取代。沈砚!你竟连一片废墟都不放过!

两个汉子在废墟外围逡巡片刻,低声交谈了几句,似乎没有发现异常,便转身准备离开。

谢珩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直到那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他才缓缓从断墙后走出。掌心紧握着那枚滚烫的残片和冰冷的族徽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片埋葬了他所有温暖与亲情的焦土,眼神中的最后一丝波动彻底消失,只剩下磐石般的冰冷与决绝。

此地不宜久留。谢珩迅速清理掉自己留下的痕迹,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废墟,重新汇入外面嘈杂的市井人流。

他没有回安全屋,而是朝着皇城的方向走去。在一个能远远望见巍峨宫墙的茶楼二楼,他选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

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屋脊,投向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所在——皇宫。金黄的琉璃瓦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黯淡。宫门紧闭,守卫森严。

他在等。

等待那扇宫门开启,等待新帝萧彻第一次正式临朝。

他要亲眼看看,那位少年天子,在权相沈砚的阴影下,会如何自处?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到底有多深?他这只归来的“老鼠”,又该从何处,搅动这第一片风云?

茶楼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谢珩独自静坐,如同一块投入深湖的石子,等待着水面泛起涟漪。窗外,寒风卷着最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预示着一场席卷朝堂的暴风雪,正在无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