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通知单是昨天下午贴到我牢房门上的。
A4纸,打印体,黑得刺眼。右下角鲜红的监狱公章,像一滩没干透的血。它就那么死死地粘在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门栏上,像块催命符。
“林晚,看清楚没?还有整整七天!”狱警老王那张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脸挤在观察窗的栏杆后面,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看惯了生死的麻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毒妇”的鄙夷,“谋杀亲夫,啧,顾先生那样的人物,多少人的指望啊…你说你怎么下得去手?最毒妇人心,老祖宗的话真是一点没错!”
他的唾沫星子几乎要穿过栏杆喷到我脸上。
七天。一百六十八个小时。一万零八十分钟。倒计时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窒息的痛楚。
我没看他,也没看那张催命的纸。视线有些模糊地落回自己摊开的手掌。指甲缝里嵌着黑灰色的污垢,手腕上戴着沉重的、磨破了皮的铐子。空气里弥漫着永远散不掉的霉味、消毒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腥气。
我慢慢地把手移到腹部,隔着粗糙的囚服布料,指尖精准地找到那道凸起的、蜿蜒的疤痕。大概有十公分长,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永远趴在那里。那是三个月前那场“意外”车祸留给我的纪念品。
指尖下的触感坚硬而冰冷。每一次触碰,都像有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我脑子里来回拉扯,把那些刻意封存的、血淋淋的画面硬生生拖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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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到处都是粘稠的、暗红色的血。
它们像有生命的藤蔓,在地板上疯狂地蔓延,贪婪地吞噬着昂贵的波斯地毯,一直蜿蜒到我赤着的、冰冷的脚边。
空气里充斥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甜腻得让人作呕。
我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僵直地站在血泊中央。手里死死攥着一把厨房用的剔骨尖刀。冰冷的金属刀柄硌得掌骨生疼,滑腻的触感从指缝间传来——那是血,温热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血。
刀尖还在往下滴。
嗒。
嗒。
声音在死寂的豪华客厅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我的耳膜,也敲打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我的目光,无法控制地、死死地钉在几步之外的地毯上。
顾淮躺在那里。
我那英俊的、温柔的、在所有人眼中堪称完美的丈夫顾淮。
他穿着我给他买的、那件价值不菲的意大利手工定制白衬衫。此刻,那纯净的白已被刺目的猩红彻底浸透、染污。一朵巨大的、狰狞的血色之花,在他心口的位置妖异地绽放。他好看的桃花眼睁得极大,里面凝固着极致的震惊和…一丝我无法理解的、近乎荒诞的茫然。他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死了。
被我手里的刀,杀死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炸雷,在我空白的脑海里轰然爆开,炸得我魂飞魄散。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撕裂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猛地转头。
玄关处,我最好的闺蜜苏蔓,像一尊被惊吓过度的石膏像。她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凌乱地贴在煞白的脸颊上,手里拎着的名牌包包掉在地上,昂贵的化妆品滚落一地。她涂着鲜艳蔻丹的手指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比顾淮的还要大,里面盛满了恐惧、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我此刻无法解读的、尖锐的东西。
“晚晚!你…你杀了顾淮?!天啊!你疯了吗?!”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穿透力却极强,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混乱的意识里。
紧接着,是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划破了别墅区宁静的夜空。纷乱的脚步声,强光手电的照射,冰冷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警察严厉的呵斥,苏蔓在一旁语无伦次的哭诉和指证:“是她!就是她!我亲眼看见她拿着刀…顾淮他…呜呜呜…晚晚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所有的声音、画面、气味,都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狂暴的旋涡,将我彻底吞噬、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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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
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将我从那血腥的梦魇中猛地拽回现实。
是隔壁牢房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又在用头撞门了。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放我出去…我没罪…”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我眼前晃动的血光。
我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床上,后背紧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凉意,试图浇灭心头翻涌的灼热恨意和蚀骨的恐惧。
老王早就走了,观察窗外空荡荡的。
死牢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死寂,还有那股永远挥之不去的绝望味道。
七天…
七天之后,这具身体里的意识就会彻底消散,像一缕青烟。他们会给我注射点什么?据说过程很快,没什么痛苦。这大概是我那“完美丈夫”死后,唯一施舍给我的一点点仁慈?
这个念头像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着我的心。
顾淮…
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精心编织的谎言,一个包裹着蜜糖的致命砒霜。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再次翻涌。这一次,不是血腥的案发现场,而是更久远一点的时候,久远到…还残留着虚假的温暖。
是车祸发生前一个月?还是两个月?记不清了。
只记得是在我们那个能看到整座城市璀璨灯火的顶层公寓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流动的光河,窗内是暖黄的灯光和悠扬的爵士乐。空气中浮动着昂贵的香薰蜡烛的甜香。
顾淮从身后拥着我,下巴轻轻搁在我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他的手臂环着我的腰,力道温柔却不容拒绝。
“晚晚,”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能溺死人的深情,“有时候想想,真觉得命运好奇妙。如果没有林伯伯当年在暴风雨里拼死把我从那艘沉船上救下来…哪还有今天的顾淮?”
他的手指轻柔地、带着无限缱绻地抚过我小腹那道当时还新鲜红肿、隐隐作痛的疤痕边缘——那是更早一次“意外”留下的。那次,我在家里的旋转楼梯上“不小心”踩空滚落。
“我的命,是林伯伯给的。”他叹息般低语,温热的唇印在我的疤痕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所以,我顾淮这条命,连同这颗心,这辈子,下辈子,都只属于你林晚一个人。我会用我的一切来保护你,弥补你受过的所有苦…晚晚,你信我吗?”
他的眼神那么专注,那么真诚,像盛满了揉碎的星光。在那样的目光里,在他滚烫的誓言里,我像一块被投入温水中的冰,几乎要融化殆尽。车祸带来的恐惧,楼梯滚落留下的疑窦,都在那一刻被这浓稠的“爱意”暂时封存。
我信了。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相信着这个用“救命之恩”和“深情”为我编织牢笼的男人。
我信了他的每一句情话,每一个承诺,每一次看似担忧的皱眉和心疼的抚慰。我沉溺在他精心营造的温柔乡里,心甘情愿地交出了父亲留下的庞大商业帝国的实际管理权,只安心做他背后那个“幸福”的全职太太。
“我的命都是你父亲给的…”
这句话,他曾在我耳边呢喃过无数次。每一次,都像最甜蜜的咒语,加固着我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每一次温情的触碰,都藏着冰冷的刀锋!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
我用整个灵魂去爱的丈夫,口口声声说命是我父亲给的男人,最终却把刀亲手递到我手上,再把我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用最“完美”的方式,夺走了我的一切——父亲的基业,我的名誉,我的自由,甚至…我腹中那个刚刚萌芽的小生命!
车祸后醒来,医生冰冷地告知我流产的消息时,顾淮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悲痛欲绝,现在想来,简直是一场登峰造极的表演!那悲痛之下,是不是藏着如释重负的狞笑?
小腹的疤痕在指尖下似乎变得滚烫,灼烧着皮肉,直抵灵魂深处。那不是车祸的纪念,那是我愚蠢的祭品!是我引狼入室、认贼作夫的耻辱烙印!
“呃…”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我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铁锈的味道。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毁灭一切的恨意和悲鸣。
不能疯。林晚,你不能疯!
老王鄙夷的“毒妇”唾骂,苏蔓在法庭上声泪俱下的控诉,法官宣判时冰冷的眼神,陪审团成员们嫌恶的表情…还有顾淮“死而复生”站在证人席上,捂着腹部(那里缠着厚厚的纱布,据说是被我捅伤的“证据”),那张苍白英俊的脸上流露出的、令人心碎的痛苦和被至亲背叛的绝望…
所有这一切,都像淬了毒的鞭子,一遍遍抽打在我的神经上。
他们赢了。用一场天衣无缝的构陷,把我变成了一个丧心病狂的杀夫毒妇,一个即将被注射处死的疯子。
七天。我只有七天。
在这阴冷潮湿、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牢笼里,我像一头被拔光了牙齿、打断了四肢的困兽,还能做什么?还能改变什么?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再一次灭顶而来,沉重得让我无法呼吸。身体里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空,我颓然地、更深地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冰冷刺骨的墙壁,试图让那寒意冻僵脑子里翻腾的、足以把人逼疯的念头。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身下这张污秽不堪的水泥床。床板是粗糙的、带着毛刺的劣质木头拼接而成,缝隙里塞满了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无法言说的污垢,黑乎乎的,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馊臭味。
我的目光,空洞地掠过那些缝隙。
突然。
在靠近床头、最角落的一条不起眼的、大约两指宽的裂缝边缘,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周围污黑的反光。
很微弱,像一粒不小心掉落的、蒙尘的碎玻璃碴子。
在这片绝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那一点点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反光,却像一颗坠入死水的石子,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澜。
是什么?
是之前哪个倒霉蛋犯人藏匿的小玩意?一块碎镜子?一个磨亮了的铁片?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那点微光带来的、一丝对未知的本能好奇,又或许是纯粹的麻木驱使,我伸出了右手食指。指甲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焦虑,变得薄而脆弱。
我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探进那条冰冷的、塞满污垢的缝隙。
指尖传来湿滑黏腻的触感,令人作呕。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用指甲抠挖着缝隙边缘和深处的硬结污块。
指甲缝里很快就塞满了黑泥,指尖被粗糙的木头毛刺刮得生疼。但我没有停下,像着了魔一样,固执地、一点点地清理着那条缝隙周围的区域。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认为那不过是自己濒临崩溃时产生的幻觉时——
指尖,猛地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带着棱角的、金属质感的物体!
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不是碎玻璃!不是铁片!
那东西…有形状!而且,它被卡在缝隙更深一点的地方!
一股莫名的、混杂着恐惧和一种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微弱希冀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我屏住呼吸,顾不上指尖的疼痛和肮脏,更加专注、更加用力地抠挖着那物体周围的污垢,试图将它松动、取出。
指甲在坚硬的木头上刮擦,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汗水从额角渗出,混合着牢房里特有的霉味。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和指甲与木头、污垢搏斗的声音。
终于!
伴随着一小块顽固污垢的脱落,那个被深藏的东西松动了一下!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它冰凉的一角,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它从那条吞噬了它不知多久的黑暗缝隙里…拔了出来。
它落在我同样污脏的掌心。
很小。比我的小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
沉甸甸的。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的皮肤传来。
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黄色的污垢和霉斑,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材质。边缘有些粗糙的磨损痕迹,形状…像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金属块。
我颤抖着,用另一只手还算干净的囚服袖口内侧,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它表面的污垢。
袖口很快变得乌黑一片。
随着污垢一点点被抹去,那东西露出了些许真容。
暗沉的、有些氧化发黑的金属外壳,带着一种老旧的、历经沧桑的质感。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在正面,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凹陷接口。
这是一个…
**U盘。**
一个极其老式、极其不起眼、甚至早就该被时代淘汰的… USB 1.0接口的微型 U盘。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被遗忘在角落、布满灰尘和蛛网的记忆片段,如同被闪电劈开迷雾,猛地、清晰地炸响在我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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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心率监测仪单调而令人心慌的“嘀…嘀…”声。
父亲躺在惨白的病床上,瘦得脱了形,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只剩下生命之火即将燃尽前的微弱光亮。癌细胞已经吞噬了他的一切。
他枯槁如树枝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攥着我的手。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艰难的“嗬嗬”声。我俯下身,把耳朵凑近他那干裂的唇边。
“晚…晚…”他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气。
“爸!我在!我在!”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滚落,滴在他枯槁的手背上。
他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想看清我的脸,又似乎想看向病房的某个角落。他的手指,痉挛般地、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一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被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地、不容抗拒地…**塞进了我的掌心!**
“拿…好…”他喉咙里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的忧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叮嘱,“谁…都…别…信…”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脸上,仿佛要将这最后的警示刻进我的骨髓里,“…藏…好…活…下…去…”
最后一个“去”字,几乎轻不可闻。他攥着我的手猛地一松,浑浊的眼睛永远失去了焦距,定定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心率监测仪拉长了刺耳的蜂鸣——
“嘀————————”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
世界在那一刻崩塌、旋转。
巨大的悲痛和茫然瞬间淹没了我。我像个提线木偶般被亲戚们拉扯着,处理父亲的后事。那个小小的、冰冷的、沾着父亲临终汗水和血污的金属块,被我下意识地紧紧攥在手心,直到掌心被它的棱角硌得生疼,才在无人的角落,匆匆看了一眼。
一个旧U盘?
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拼尽全力塞给我的,就是这个东西?还有那句没头没尾、令人心惊胆战的“谁都别信”?
当时的我,被悲伤和顾淮“无微不至”的“关怀”包围着。顾淮温柔地替我擦去眼泪,体贴地处理所有繁杂的后事,告诉我父亲是太担心我了,弥留之际说了胡话。他是我唯一的依靠,是我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我信了他。
那个染血的旧U盘,那个父亲临终最后的遗物和警示,被我随手塞进了随身小包的夹层里。后来,那个包在一次“意外”的入室盗窃中“丢失”了。顾淮还为此自责了很久,给我买了一个更贵的新包作为补偿。
我以为它早就和那个包一起,消失在了不知哪个肮脏的垃圾堆里。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这间死牢的床板裂缝里?!
是谁?!
是谁把它放进去的?!
是父亲冥冥之中的指引?还是…某个我从未察觉过的、在黑暗中注视着这一切的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我死死攥着这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块,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攥着唯一一根通向悬崖之外的藤蔓。
污垢覆盖的U盘外壳冰冷刺骨,却在我掌心散发出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微弱热量。
七天。
倒计时冰冷的滴答声,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枚意外出现的U盘,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幽暗死寂的牢房里,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指尖下,那冰冷金属的棱角,坚硬地硌着掌心,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