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十字会的办公大厅窗明几净,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打印纸的味道,与城中村的油腻、屠宰场的腥臊、乃至“血斋双面佛”里混杂的香火肉欲截然不同。这里是秩序、洁净、公益的代名词。穿着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步履轻快,脸上挂着经过专业培训的、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
陈小兵坐在靠窗的硬塑椅上,脊背挺得笔直,与身下廉价的椅子格格不入。他穿着一身新买的、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却依旧掩盖不住骨子里的僵硬和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冰冷气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体内那缕凝练如墨的阴煞之气在西装下安静蛰伏,如同沉睡的毒蛇。
“陈先生,让您久等了。”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快步走来,脸上堆满热情而职业化的笑容,手里捧着一个深红色的硬壳文件夹,“您的捐赠手续已经全部办妥!五十万善款,定向用于贫困地区儿童医疗救助,这是捐赠证书和票据,请您过目。”
男人将文件夹恭敬地放在陈小兵面前的茶几上,打开。里面是一张印制精美的证书,烫金的红十字标志和“功德无量大爱无疆”八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下方是正式打印的捐赠信息,金额一栏“500,000.00”的数字异常醒目。旁边附着正规的捐赠发票和银行转账凭证复印件。
“非常感谢您对慈善事业的支持!”金丝眼镜男的声音饱含感情,如同在朗诵一篇精心准备的稿子,“您的善举,将为许多挣扎在病痛中的孩子带去生的希望!我代表那些孩子和他们的家庭,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他微微欠身,姿态标准。
陈小兵的目光扫过那烫金的证书,落在那个鲜红的、如同烙印般的钢印上。印章的轮廓清晰深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证书光滑的纸面。烫金的凸字带着一丝温度,但纸面本身却冰冷坚硬。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拿起证书和票据,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钢印那细微的凸起轮廓。他将其收进随身携带的一个黑色公文包里。
“陈先生,是否需要我们安排一个简短的捐赠仪式?或者联系媒体……”金丝眼镜男试探着问,眼中闪烁着某种职业性的期待。
“不必。”陈小兵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打断了对方的话,“走了。”他拎起公文包,转身走向大门,步伐沉稳有力,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金丝眼镜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如常,跟在后面:“好的好的!陈先生慢走!再次感谢您的慷慨!”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正午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刺得人眼睛发花。陈小兵微微眯起眼。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笔挺的西装,冷硬的面部线条,以及那双在强光下似乎有一丝极淡紫芒一闪而逝的眼睛。
功德?
他嘴角扯出一个无人察觉的冰冷弧度。公文包里的证书沉甸甸的,那鲜红的钢印仿佛还带着印章的余温。但这温度之下,压着的又是什么?是屠宰场里那三十头被尖刀割喉、鲜血喷涌、哀嚎着倒下的活羊的怨念?还是“饕餮坊”明档铁板上滋滋作响的羊排散发出的、混合着死亡和食欲的浓香?
这纸证书,这红印章,这“功德无量”的赞誉,不过是又一层精心编织的遮羞布,覆盖在他那由鲜血和怨戾浇筑的邪功根基之上。
他不再停留,大步融入街道上汹涌的人潮。西装革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城市的钢铁丛林之中,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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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农历十五。
“血斋双面佛”门口一改往日的喧嚣,排起了两条风格迥异的长队。
左边“慈心斋”门前,队伍安静而有序。大多是衣着朴素甚至破旧的老人、面黄肌瘦的流浪者、以及一些眼神麻木的拾荒人。空气中弥漫着熬煮米粥的清香和淡淡草药味。门口支起几张长桌,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大木桶粥锅,旁边是成筐的杂粮馒头和一叠叠用油纸包好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包。小雨穿着干净的素色围裙,和几个阿姨一起,正紧张而认真地给排队的穷人盛粥、发放馒头和药包。每个人都需要在一个登记本上写下姓名、大致住址(或流浪区域)和按上手印。
“下一个,张大娘,柳树巷17号。”小雨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一个颤巍巍的老妇人递上缺了口的粗瓷碗。
“哎,哎,谢谢姑娘……”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激。
右边“饕餮坊”门口,气氛则热烈得多。长桌上摆放的是更大桶的、浓稠得几乎插筷不倒的肉糜粥!里面翻滚着大块的肉丁、油亮的油脂花,浓烈的肉香霸道地冲击着每个人的嗅觉。旁边堆着小山般的白面大馒头和一盆盆油汪汪的咸菜。排队的人明显更杂——有衣衫褴褛的乞丐,也有眼神闪烁、看起来并不那么急需的闲汉,甚至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混在队伍里,嬉皮笑脸地往前挤。
“妈的!挤什么挤!排队!”
“操!这肉粥真香!多给老子来点肉!”
“药包?老子身体好着呢!不要那苦玩意儿!多给俩馒头!”
负责这边的是“饕餮坊”那几个粗壮汉子,嗓门洪亮地维持着秩序,动作也麻利得多,大勺舀起浓稠的肉粥,毫不吝啬地扣进那些伸过来的破碗里。
陈小兵没有露面,他站在二楼一个不起眼的观察窗前,窗帘拉开一道缝隙,冷漠地俯瞰着楼下的一幕幕。如同一位审视祭品的君王。
“慈心斋”的队伍缓慢而有序。小雨和阿姨们的善意像涓涓细流,无声地浸润着那些干涸的生命。功德箱放在显眼位置,偶尔有人投进一枚硬币或一张皱巴巴的毛票,换来小雨一个真诚的鞠躬和“谢谢”。
“饕餮坊”那边则如同一个躁动的火药桶。肉粥的浓香和免费的食物刺激着最原始的欲望。冲突终于爆发了。
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哆哆嗦嗦地接过一大碗肉粥和两个馒头,转身刚要走,就被旁边一个穿着旧夹克、眼神凶狠的疤脸汉子一把拦住!
“老东西!”疤脸汉子恶狠狠地盯着老乞丐碗里明显比别人多出不少的肉块,“你他妈凭什么多拿肉?老子排你后面都没捞到几块!”他声音很大,立刻引起了周围几个同样心怀不满的闲汉的注意,纷纷围了上来。
“没……没有……”老乞丐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护住自己的碗,“是……是师傅给的……”
“放屁!”疤脸汉子劈手就去夺碗,“拿出来!平分!”
“干什么!”负责分粥的壮汉一声怒吼,手里的长勺指向疤脸,“想闹事?滚蛋!”
“操!你们开善堂还他妈偏心眼?这老东西给了你们什么好处?”疤脸汉子非但不怕,反而梗着脖子叫嚣起来,煽动着周围的人,“大家伙看看!他们给这老东西的肉比咱们多!凭什么?是不是瞧不起咱们?”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几个本就心怀不满的闲汉跟着起哄:
“就是!凭什么他多?”
“妈的!老子也要多肉!”
“黑店!假仁假义!”
有人开始往前挤,试图抢夺粥桶和馒头筐!场面瞬间失控!
“保护东西!”分粥的壮汉怒吼着,和另外两个同伴挡在粥桶前,挥舞着长勺和拳头,与涌上来的几个闲汉推搡起来。咒骂声、碗碟破碎声、女人的尖叫声混杂在一起!肉粥被打翻,粘稠的汤汁和米粒溅得到处都是!
混乱中,那个被针对的老乞丐吓得魂飞魄散,抱着他那碗珍贵的肉粥,像只受惊的老鼠,趁着混乱的掩护,弓着腰,飞快地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旁边的小巷深处。他脸上没有感激,只有劫后余生的惊恐和一种生怕被追上的仓皇。
陈小兵在楼上冷冷地看着。看着那老乞丐仓皇逃窜的背影,看着楼下混乱的斗殴,看着那些被践踏的食物。他体内蛰伏的阴煞之气因为这浓烈的混乱和怨戾而微微躁动,一丝冰冷的戾气在眼底盘旋。
“功德?”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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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粥日的混乱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涟漪并未完全散去。尤其是“饕餮坊”那边免费派发的浓稠肉粥,如同一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陷阱,引来了更多不怀好意的目光。
一周后的傍晚,华灯初上。“血斋双面佛”结束了白天的营业,卷闸门半落,员工们正在打扫卫生准备打烊。
“慈心斋”这边相对安静,小雨在清点功德箱里零零散散的硬币纸币。陈老汉佝偻着背,在后厨默默清洗着最后几个大粥桶。几个阿姨在擦拭桌椅,小声聊着家常。
突然!
“砰!哐当——!”
一连串刺耳至极的巨响猛地从“饕餮坊”那边传来!紧接着是玻璃猛烈碎裂的哗啦声和女服务员的尖叫声!
“啊——!”
“你们干什么!”
“砸店啦!”
陈小兵正在二楼静室盘膝调息,梳理体内因白天吸收“血髓”而有些躁动的阴煞之气。巨响传来的瞬间,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紫芒一闪而逝!身形如同鬼魅般从蒲团上弹起,几步便掠到观察窗前!
透过缝隙,只见“饕餮坊”那边一片狼藉!
三个流里流气、染着黄毛绿毛的混混,手里拎着棒球棍和钢管,正疯狂地打砸!崭新的不锈钢保温餐台被砸得坑坑洼洼,玻璃橱窗粉碎一地!桌椅被掀翻!一个女服务员吓得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尖叫。负责后厨的大师傅老张怒吼着抄起一把剁骨刀冲出来,却被一个混混用钢管狠狠砸在胳膊上,剁骨刀“当啷”一声脱手飞出!
“妈的!敢在老子地盘开善堂?问过老子了吗?”为首一个穿着紧身黑背心、露出大片狰狞纹身的光头壮汉,一脚踹翻一个装满残羹剩饭的泔水桶,污秽的汤水溅得到处都是!他满脸横肉,眼神凶狠,手里拎着一根沉重的实心钢管,指着惊怒交加的老张和几个帮厨,“保护费!每月五千!少一个子儿,老子天天来砸!砸到你们关门为止!”
“我操你祖宗!”老张捂着剧痛的胳膊,眼睛都红了,挣扎着想爬起来拼命,却被另外两个混混用棒球棍指着,动弹不得。
“血斋”的员工们又惊又怒,却没人敢上前。陈老汉和小雨也被惊动,从“慈心斋”那边跑过来,看到这如同暴徒洗劫般的场面,吓得脸色惨白。
“保护费?”一个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光头混混身后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店内的喧嚣和混乱!
所有人都是一惊!光头混混猛地转身!
只见陈小兵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距离不足一米!他依旧穿着那身朴素的工装,身上甚至没有沾到半点油污。脸色平静得可怕,一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正冷冷地盯着光头混混的脖子,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人,更像是在打量一块砧板上的冻肉。
“你他妈谁啊?找死……呃!”光头混混被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色厉内荏地举起钢管就想骂,但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声音却猛地卡在了喉咙里!
他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一条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了他的脖颈!那不是物理上的触碰,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如同被死神扼住咽喉的恐怖感觉!浑身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举着钢管的胳膊僵在半空,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
另外两个正在打砸的混混也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动作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惊疑不定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陈小兵和僵住的老大。
店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卷闸门外街道上模糊的车流声。
陈小兵面无表情,缓缓抬起右手。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的指尖,一缕凝练如墨、细若发丝的气流无声无息地萦绕盘旋,散发出阴冷邪异的气息。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光头混混那布满冷汗的脖颈时——
“妈的!装神弄鬼!”光头混混终于从那股巨大的恐惧中挣脱出一丝凶性,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清醒过来!他怒吼一声,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沉重的钢管朝着陈小兵的脑袋狠狠抡了过去!风声呼啸!
“小心!”小雨发出惊恐的尖叫!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钢管即将砸中陈小兵头颅的刹那,光头混混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绊了一下,重心瞬间失控!他抡圆了的手臂带着巨大的惯性,整个人如同一个笨重的麻袋,以一种极其滑稽而狼狈的姿势,向前狠狠扑倒!
“砰——!”
一声闷响!光头混混那张凶狠的脸,结结实实地拍在了油腻冰冷、满是食物残渣的地砖上!鼻子瞬间塌陷,鲜血混合着鼻涕眼泪狂涌而出!两颗带血的牙齿崩飞出去!手中的钢管也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不远处的餐台上!
“老大!”另外两个混混惊呆了!
陈小兵缓缓放下刚刚抬起的手。指尖那缕墨色气流悄然散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他平静地看着趴在地上,捂着脸痛苦哀嚎、满脸是血的光头混混,如同在看一条挣扎的蛆虫。
“滚。”他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另外两个混混被这诡异的一幕彻底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停留?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架起他们哀嚎不止的老大,连地上的钢管都顾不上捡,如同丧家之犬般,仓皇地撞开半落的卷闸门,狼狈不堪地逃了出去,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店内一片狼藉,死寂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小兵,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老张捂着胳膊,忘了疼痛。小雨捂着嘴,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却不敢哭出声。
陈小兵看也没看地上的血迹和狼藉,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员工,最后落在脸色惨白的陈老汉和小雨身上,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收拾干净。明天照常营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