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们,我胡汉三又回来啦——!”夏小薇标志性的欢叫,像颗小炸弹在宿舍炸开,终于把田韭熟从昏睡中惊醒。之前已有两三个室友悄声回来,看她睡得沉,都轻手轻脚地收拾。
田韭熟费力地撑开眼皮,茫然了好一会儿。昨晚母亲走后,她一头栽进黑甜乡,竟直睡到了周日下午,骨头缝里都透着透支后的绵软。
“哎哟田田!你啥时候溜回来的?睡懵了吧?”夏小薇风风火火地扑过来,熟稔地捏了捏田韭熟的脸蛋。这对欢喜冤家,夏小薇总有种天然的亲昵劲儿。
“昨晚……”田韭熟哑着嗓子坐起身,目光有些发直,落在夏小薇正往外掏的行李上。每次回家,夏小薇都像个小仓库。
“快起来!看我带了啥!”夏小薇变戏法似的从鼓囊囊的书包里往外掏:油纸包着的卤牛肉泛着诱人的酱色、玻璃瓶里金灿灿的黄桃罐头、一大袋松软的鸡蛋糕、一袋嘎嘣脆的猫耳朵,还有花花绿绿的小零嘴儿。这还不算完,她又弯腰从床底拖出一整箱纯牛奶和一大包旺旺雪饼。
“带这么多……你不嫌沉啊?”田韭熟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声音却有点飘。胃袋深处,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抽紧。
“沉死了!但是为了口福,值得!”夏小薇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看着眼前这片丰盛的“小山”,田韭熟舌尖泛苦。从初一住校起,她的行囊里就从未有过零食的影子。
记忆像冰冷的潮水漫上来——
老家村里,每周日只有一趟下午两点的班车回城。那车像条塞满沙丁鱼的罐头,沿途村庄上下,到她们村口时,能勉强挤上去已是万幸,哪还敢奢望带东西?母亲也从未想过给她装点零嘴儿。每次返校前,那句叮嘱像烙印:“在学校省着点花,别乱用钱。”
初中三年,学校大食堂每月伙食费60块,对她却是镜中月。当同学抱怨食堂难吃时,她正攥着每月仅有的50块生活费发愁:扣掉牙膏肥皂洗发水、纸笔本子练习册,真正能填肚子的,不到30块。
正是长身体、拼学业的年纪,饥饿像个无底洞。算下来,一天只有不到一块钱的饭钱。别的同学挑挑拣拣,她却别无选择,只能走向私人食堂那个最便宜的窗口,默默咽下发硬的馒头。那三年,胃里空落落的灼烧感,是她最熟悉的“伙伴”。
整个初中,田韭熟都在与“钱”字搏斗。
记得父亲第一次送她到县城上学,临别前,那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被郑重地塞进她手心。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省着点花……这都是家里省吃俭用的钱。”那一刻,愧疚和感激像藤蔓缠紧心脏,那时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拼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报答父母。她经常在日记中用“面朝黄土背朝天”来形容自己的父母,每次都会因此流泪。
为了供她读书,初一那年,父亲去了隔壁省城学电焊。每月八百块工资。每次他拿工资回家时总会特意从田韭熟的学校绕一下。她还记得父亲每次都是晚自习时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有时候他会偷偷塞给田韭熟10块钱,叮嘱她:“别让你妈知道。”
最深的烙印,是那年冬天。
父亲刚领了工钱,竟花了五十块钱给她买了件崭新的粉红色羽绒服。田韭熟永远记得那个画面:父亲穿着那件被焊花灼出无数小洞、露出灰败棉絮的旧袄,粗糙黝黑、布满灼痕和老茧的双手,却像捧着稀世珍宝般,小心托着那件小小的、柔软的粉色衣裳。他笨拙地催促:“快……快试试合身不?”
田韭熟的视线瞬间模糊。那件羽绒服轻柔地包裹住她,暖意瞬间穿透皮肤,直抵心尖——一种被笨拙却滚烫地爱着、被小心翼翼记挂着的幸福,将她填得满满当当。那是她穿过最暖的衣裳。
后来,她买过无数件羽绒服,轻暖的、昂贵的、时髦的……却再没一件,能裹住当年那份沉甸甸的暖。
“大白天的,发什么呆呢?”夏小薇的手在田韭熟眼前晃了晃,硬生生把她从深不见底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呀!你怎么哭了?”夏小薇挨着她坐下,指尖带着温热的湿意,轻轻蹭过她的眼角。
田韭熟这才惊觉脸颊冰凉。她茫然地抬手一摸——全是泪。
“我的傻妞儿,”夏小薇声音软下来,“回家两天,魂儿丢啦?坐着都能掉金豆子……”
“没!刚……刚做了个噩梦,魇着了。”田韭熟飞快地用手背抹掉泪痕,几乎是弹跳着下了床。脆弱像一件不合身的衣裳,她只想立刻脱掉。
夏小薇把追问咽了回去。她能感觉到田韭熟心里堵着石头,但此刻,不去碰它,就是最好的安慰。
“走!”她抓起桌上的饭盒,瞬间切换回元气少女模式,仿佛刚才的担忧从未存在,“姐带你去食堂扫荡!回来配俺娘秘制的卤牛肉和萝卜干,绝了!”
“走!”田韭熟应得干脆。从昨晚空到现在的胃袋,正配合地发出响亮的“咕噜”声,像在拼命鼓掌。
去食堂的路上,夏小薇忽然蹦出一句:
“小甜甜,你家住在县城哪里啊?下周末我不回家,找你玩儿去!”
田韭熟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了。她一直像守护最深的秘密一样,死死捂着家里的情况——那间拥挤的小店,那个只能放下一张床的隔间。每次回家,她都把自己缩在店铺最深处,父母喊她看店时,恨不得把脸埋进收银台的木头缝里。她最深的恐惧,就是某个逛街的同学,忽然在嘈杂的街角认出她……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
初二那年,父母咬牙搬进县城做小生意。那时的她,心里只有感激,甚至带着点小骄傲告诉同桌:“我爸妈在县城开店啦!”
没成想噩梦由此开始。
同学的家长,有老师、警察、收租婆、小老板……甚至连家里种地的,都仿佛凭空多了一层优越感,能居高临下地对她冷笑:“看,她家穷得一家人挤在店铺后面,住的跟狗窝一样脏。”
班上的女生们依旧笑闹,可那笑声像长了刺。只要她一开口,一动作,冰冷的、带着嘲弄的目光就如影随形,将她钉在“异类”的耻辱柱上。
就是从那时起,她把“家”这个字眼,连同所有的难堪和卑微,一起锁进了心底最深的抽屉。再也不愿向任何人提起。
“我家……在城南一个巷子里,”田韭熟喉咙发紧,语速飞快,“我爸脾气大,我从不带同学回家。下周末,咱逛街去?”她抛出一个临时编造的借口,像扔出一块挡箭牌。
“这样啊……”夏小薇没多想,顺口又问,“那叔叔是做啥的?开学这么久,都没见过呢。”
嗡——田韭熟脑子里的弦瞬间绷紧。她飞快地搜索着记忆碎片,像在刀尖上跳舞。电信公司!父亲曾经在那里给人装过电话线……
“他在电信公司上班!”她几乎是抢着说出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哇!电信公司?!”夏小薇的眼睛倏地亮了,小脸上瞬间堆满毫不掩饰的崇拜,“太厉害了吧!”
那纯粹的、热切的崇拜目光,像一道电流猛地击中田韭熟。一股奇异的暖流,混合着虚假的底气,瞬间冲上头顶。她下意识地挺直了微驼的脊背,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就在这一刻,那个穿着破旧工装、在小店后间闷头忙碌的真实父亲,被她亲手替换成了电信公司里那个穿着笔挺制服、令人艳羡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