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初春,上林苑·撷芳殿。
三载光阴,北境的寒霜未能入侵大宸一寸疆土,京城的繁华之下,是女帝江紫灵愈发深沉难测的心思。
撷芳殿内,熏香馥郁,丝竹靡靡,暖炉烘得殿内如同阳春三月,与殿外料峭的春寒泾渭分明。
一场前所未有的“凤君”选拔正在进行,名曰“勾栏式”。
轻纱曼舞,觥筹交错,刻意营造的轻佻氛围笼罩着大殿。
十数名被精挑细选出的“候选者”,皆是姿容绝世的美男子,此刻或抚琴,或展颜,或饮酒,强作欢颜地迎合着这荒唐的场面。清雅的、昳丽的、英挺的,都成了这场帝王“赏玩”盛宴中的点缀。
江紫灵斜倚在最高处的凤榻上,明黄常服衬得她容颜愈发清艳,却也透着冰玉般的疏离。
她指尖把玩着一只夜光杯,眼神慵懒地扫过阶下众生相,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洞悉一切的凉薄。
蚀心散的阴霾早已散去,那双凤眸沉淀的,是掌控天下的权欲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谢怀瑾已升任太医院院判,侍立侧后,目光平静,唯有掠过女帝指尖时,眼底才掠过一丝极淡的关切。
“陛下,”内侍总管谄媚的声音响起,“这些都是万里挑一的妙人,您瞧着……”
江紫灵的目光落在一个正被女官捏着下巴展示侧颜的少年身上,少年眼中含泪。
“皮相尚可,”女帝声音慵懒清晰,“眼神怯了,无趣。赏杯‘软玉温香’。”
少年被迫饮下暖情酒,面红耳赤软倒。女帝眼中毫无波澜。
就在这奢靡压抑的气氛弥漫时,殿门外,一股北境特有的、混合着风沙与冰雪的凛冽寒气,如同无形的利刃,猛地刺穿了殿内的暖香腻粉!
殿门轰然被推开!
所有的丝竹嬉笑戛然而止。候选者们脸上的媚笑瞬间僵住,惊恐地望向门口。
逆着初春清冷的天光,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矗立。
裴烈。
玄色劲装,玄色大氅,风尘仆仆,边缘沾着未化的雪泥。
北境三年的风霜,将他淬炼得如同出鞘的绝世寒刃,轮廓更深,肤色古铜,下颚线绷紧如铁。
那双曾炽热痛苦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沉寂如万年寒潭,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与……一种沉淀到骨子里的从容。
他站在那里,磅礴的煞气与满殿的脂粉浮华形成撕裂般的对比。
他的目光,越过满殿惊愕,如同两道穿透迷雾的冰锥,精准、沉静地,直射向凤榻上的女帝。
江紫灵把玩夜光杯的手指,在无人察觉处,蜷缩了一下。
她脸上的慵懒未变,迎上他的目光,凤眸深处冰层之下,复杂的暗流汹涌——是预料之中,是棋逢对手的审视,更有一丝……被那沉寂力量击中心扉的隐秘悸动。
殿内死寂,唯有暖炉炭火的噼啪和裴烈身上未散的北疆寒气。
“裴卿,”江紫灵开口,声音依旧慵懒,尾音却微妙地绷紧,“三年不见,擅闯宫禁的脾气未改?还是镇北侯的军功,已视大宸宫规如无物?”
质问中带着帝威,更带着一丝……刻意的挑衅。
裴烈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荒唐的“勾栏”景象,那些价值连城的摆设,空气中浓郁的香气,最终,再次定格在女帝脸上。
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屈辱,只有一种沉静的、穿透表象的了然。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这位威震北狄、功盖天下的镇北侯,竟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他无视所有目光,径直走到殿中央那片为“候选者”铺设的浓艳地毯上。
停下。
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呼吸停滞的动作——
他解开了肩上的玄色大氅!
厚重、染霜的大氅被随意褪下,露出里面更显精悍的玄色劲装。
宽阔的肩,紧窄的腰,布料下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无声诉说着铁血的力量与绝对的掌控。
然后,他缓缓地、以一种极度坦然甚至带着某种强大自信的姿态,单膝——跪坐了下去!
如同那些被要求“展示”的候选者一般,跪坐在那片柔软的地毯上。
玄铁般的身躯与周围的轻纱锦袍形成触目惊心又奇诡和谐的对比。
他微微垂首,浓密的眼睫遮住寒潭,只留下刚毅沉默的侧影。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跪坐。
仿佛在宣告:陛下要选“尤物”?臣,便在此。臣之“色”,是北境风雪淬炼的玄铁之色;臣之“能”,是能屈能伸、为君镇国亦能伴君侧的绝世之能。
这无声的姿态,是极致的臣服,更是极致的骄傲!
殿内空气彻底凝固。
候选者们抖如筛糠。乐师乐器滑落。内侍总管目瞪口呆。女官们下意识后退。
谢怀瑾平静的眼底掀起巨大波澜,袖中手指收紧。
他看到了裴烈平静表面下,那深不可测的力量与……对女帝心思的了如指掌。
江紫灵握着夜光杯的手指,指节已然泛白。
她脸上的慵懒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看穿伪装的冰冷,以及眼底深处再也无法压抑的、被这极致姿态狠狠击中的震撼与……一种近乎灼热的欣赏!
他看穿了!
看穿了她这场“勾栏”闹剧下,真正要挑选的是什么——不是一个只会承欢的玩物,而是一个能陪她立于权力之巅,能屈能伸、能镇国也能伴她身侧,拥有绝对力量与绝对忠诚的伴侣!
他那身玄铁,那满身风霜,那坦然跪坐的姿态,都在无声地回应:陛下,臣便是您要的“尤物”。北境三年,边疆安稳如磐石(因为他离开时已布下万全之策,提拔了可靠将领,建立了稳固的防御体系),臣将自己锻造成这副模样,只为……能再回到您身边,以您需要的方式。
一股混杂着怒意、被冒犯感以及强烈征服欲和欣赏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江紫灵的心头。
她猛地将夜光杯重重顿在小几上!
“啪!”
碎裂声刺耳,猩红酒液溅落明黄袍袖。
“好!好一个裴烈!”
江紫灵的声音冷冽如刀,目光如电锁死跪坐的身影,“北疆风雪,倒是把你淬炼得越发‘知情识趣’了!”
她缓缓站起身,明黄袍袖无风自动,帝王的威压如同实质,与裴烈带来的凛冽分庭抗礼。
她居高临下,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冰冷的审视与最终的决定:
“裴烈,你听好了。”
“朕的撷芳殿,不是谁想进就能进,想跪就能跪的!”
“你说你是‘尤物’?朕倒要看看,你这柄饮惯了北狄血的凶刃,如何在这锦绣堆里,做朕的‘入幕之宾’!”
“你既自请入局,那朕便给你这个机会!”
“从此刻起,你就给朕守在这撷芳殿内!”
“一步不许离开朕的视线!”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着,朕是如何在这‘勾栏’之中,挑选朕的凤君!而你,”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宣判的决绝和一丝只有裴烈能捕捉到的、潜藏的炽热,“就给朕待在朕身边,让朕看看,你这‘能屈能伸’的镇北侯,究竟……合不合格!”
“待在朕身边”!
这五个字,如同惊雷,狠狠砸在寂静的大殿中!
不再是“看门的狗”,而是“待在朕身边”!其中的意味,天差地别!
跪坐在那里的裴烈,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垂下的眼睫下,那双沉寂如寒潭的眸子里,冰层瞬间碎裂,翻涌起压抑了三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情感熔岩!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暴起,却终究……缓缓松开,以一种更沉静的姿态,承接了女帝的旨意。
“臣,”一个沙哑却带着某种奇异力量的声音,从他紧抿的唇间溢出,“遵旨。”
他没有起身,只是缓缓抬起头,第一次,毫无遮挡地迎向女帝审视的目光。
那沉寂的寒潭深处,是燎原的烈火,是磐石的忠诚,是足以匹配帝王野心的力量与……毫不掩饰的占有欲。
江紫灵看着他抬起的脸,那眼中毫不掩饰的炽热与力量,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她猛地坐回凤榻,挥袖对阶下那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候选者们冷声道:“都退下!”
候选者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仓惶退走,丝竹乐师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撷芳殿,瞬间只剩下帝榻上的女帝,侍立的谢怀瑾,以及……跪坐在殿心,如同玄铁山岳般的裴烈。
谢怀瑾无声地行了一礼,也悄然退至殿外,轻轻掩上了沉重的殿门。
将这片空间,彻底留给了这对纠缠了半生、终于要直面彼此心意的君臣。
殿内,暖炉炭火噼啪,熏香袅袅。
江紫灵看着跪坐在殿中的裴烈,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火焰,心头那股冰冷的烦闷与尖锐的痛楚,奇异地被一种巨大的、掌控一切的满足感和……隐秘的渴望所取代。
“起来吧。”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惯常的清冷,却少了几分刻意的疏离。
裴烈依言起身,动作沉稳如山岳,站定。玄色的身影在空旷华丽的大殿中,显得无比契合。
“北疆,”江紫灵端起新斟的酒杯,目光却紧紧锁着他,“朕听说,安稳得很。你坚守的这三年,狄人连根草都没敢越界。看来,侯爷走时,也安排得很妥当吧?”
她问的是国事,眼神却带着穿透人心的探究。
“回陛下,”裴烈的声音低沉有力,“臣离任前,已擢拔数位忠勇干练之将,完善了边防轮换与预警体系,储备了足够三年之用的粮草军械。狄人畏威而不怀德,只要大宸自身不乱,北境自可无虞。”
他回答得条理清晰,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女帝的脸,那潜台词是:臣安排好了一切,只为今日能回来,站在您面前。
江紫灵抿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却点燃了心头的火焰。
她放下酒杯,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明黄的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最终停在裴烈面前一步之遥。
她微微仰头,看着这张被风霜刻得更显深刻、更显力量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为她燃烧的火焰。
三年的分离,蚀心散的惊魂,权力的倾轧,所有的试探、猜疑、愤怒……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
“裴烈,”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你可知,朕为何设这‘勾栏’之选?”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裴烈垂眸,姿态恭谨,眼神却灼热逼人。
“朕要选凤君,”江紫灵伸出手,冰凉的指尖,带着帝王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裴烈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唇角,感受着那肌肤下蕴含的惊人力量与温度,“不是选只会吟风弄月的花瓶,也不是选唯唯诺诺的应声虫。”
她的指尖一路下滑,带着撩拨人心的力量,最终停留在他玄色劲装下那坚实如铁的胸膛上,感受着他瞬间变得激烈的心跳。
“朕要选的,是能站在朕身边,与朕共享这万里江山,共担这天下重担的人。”
“他要能屈能伸,能如你今日这般,为朕折腰于锦绣殿前;更要能如你昔日那般,为朕提刀纵马,震慑八荒!”
“他要让朕安心,如北疆在你手中那般安稳;更要让朕……”
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危险的魅惑,指尖用力按在他心口,“……动心!”
裴烈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女帝指尖传来的冰凉与话语中的炽热,如同冰火交织,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到极致的情感!
他猛地抬手,不是反抗,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紧紧握住了女帝停留在他胸口的那只柔荑!
他的手掌宽大、粗糙、布满厚茧,带着北境风沙的粗粝,却无比炽热,将女帝冰凉的手完全包裹。
“陛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眼中是焚尽一切的火焰与磐石般的坚定,“臣,愿做陛下的刀,陛下的盾,陛下的……枕边人!北境能安稳,是因陛下洪福齐天,国运昌隆!臣之心,只愿安于陛下身侧!能屈能伸,只为陛下!陛下要臣跪,臣便跪;陛下要臣站,臣便站!此生此世,唯陛下之命是从!只求陛下……”
他握着她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狂跳的心口,一字一句,如同誓言,“……允臣,伴您左右!”
江紫灵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惊人热度和力量,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忠诚与渴望,心头最后一丝冰封轰然瓦解。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征服快感与情动满足的热流,席卷全身。
她反手用力回握住他粗糙的大手,凤眸中终于绽放出毫不掩饰的、属于胜利者和女人的光芒,璀璨夺目。
“好!”
她朗声道,声音穿透殿宇,“记住你今日所言!”
“镇北侯裴烈听旨!”
“擢升裴烈为凤君,入主中宫!即日起,伴驾君侧,共掌江山!”
“臣,”裴烈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芒,没有丝毫犹豫,再次单膝跪地,这次是标准的臣子之礼,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虔诚与归属感,声音洪亮而坚定,“裴烈,谢陛下天恩!此生,定不负陛下所托!”
江紫灵俯视着跪在自己身前的男人,这个能屈能伸、能定国安邦、亦能让她心潮澎湃的男人,唇角勾起一抹倾国倾城的、真正愉悦的笑容。
她伸出手,亲自将他扶起。
“起来吧,朕的……凤君。”
裴烈起身,顺势将她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炽热宽厚的掌心。
两人目光相接,再无隔阂。
三年的风雪,一场荒诞的“勾栏”选拔,最终,将这对同样骄傲、同样强大的灵魂,紧紧系在了一起。
撷芳殿的暖香依旧,殿外的谢怀瑾听着殿内隐约传来的、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沉静而强大的气息,轻轻舒了口气,转身悄然离去。
他知道,属于帝王的棋局,终于落下了最关键、也是最圆满的一子。
北疆的敌人震慑得不敢再犯,朝堂的隐患终将肃清,而女帝的身边,终于有了一个足以与她并肩、让她安心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