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锈蚀的转椅与未灭的台灯

第二章锈蚀的转椅与未灭的台灯

九月的京市带着一丝执拗的暑气,阳光透过“奇墨清丞动画工作室”斑驳的窗户,在地板上切割出歪斜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旧家具的霉味、廉价咖啡的苦涩,以及打印机墨水干涸前最后的挣扎气息。金晋凯坐在一把四条腿高度不一的转椅上,正用一本厚字典垫着桌角,试图让面前的二手办公桌保持平衡。

距离他在毕业那晚写下企划书,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这两个月像被塞进了滚筒洗衣机,高速旋转着甩出一地狼藉与意外。

说服林薇的过程比他预想的更曲折。当他抱着那本画满《山水谣》设定的速写本,站在林薇家楼下时,女孩刚结束一场长达三小时的出国英语面试。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纤长,白色连衣裙上还沾着咖啡馆不小心蹭到的奶渍。“晋凯,”她当时的语气带着疲惫,“我爸妈已经帮我联系好伦敦的学校了,下个月就走。”

金晋凯没说话,只是翻开速写本,从第一页的水墨山水场景,翻到那个误入画中的少年主角,再到反派角色——一个由碎墨凝聚成的“无面客”。林薇的目光渐渐被吸引,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纸上“无面客”破碎的衣袂线条。“你看,”金晋凯的声音有些干涩,“大圣能归来,为什么我们的山水不能活过来?伦敦有伦敦的故事,但这里,是我们的根。”

沉默在晚风中流淌。林薇忽然笑了,带着点苦涩:“我爸说搞动画就是‘画大饼’,连他同事家搞房地产的儿子都能随口说出‘十个动画九个亏’。”她顿了顿,指尖停留在速写本最后一页,那里是金晋凯用毛笔写的“奇墨清丞”四个字,“但你这个饼……好像画得有点不一样。”

三天后,林薇拖着一个行李箱出现在金晋凯找到的工作室楼下。箱子里除了换洗衣物,塞满了她大学四年的画具和数位板。“我跟我妈说,先休学一年‘看看世面’。”她抬头看着这栋外墙爬满爬山虎的旧写字楼,鼻尖沁出细汗,“要是一年后还是‘画大饼’,我就乖乖去伦敦学插画。”

赵磊的加入则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悲壮。这个戴着黑框眼镜、头发常年油亮的技术宅,在某家外包公司做了一个月“拧螺丝”般的建模工作后,对着电脑屏幕上反复修改的国外角色模型吐了口烟圈(尽管办公室禁止吸烟)。金晋凯找到他时,他正在出租屋里啃冷掉的汉堡,电脑里循环播放着《大圣归来》的特效解析视频。“晋凯,”他把汉堡包装纸揉成一团,“你知道吗?我每天做的活儿,就是给外国龙的鳞片多加三道反光。他们说这叫‘细节’,我觉得这叫‘无聊透顶’。”

工作室的租金是三人凑的。金晋凯拿出了毕业实习攒下的全部积蓄,林薇卖掉了她那套收藏多年的限量版画笔,赵磊则把他那台陪了自己四年的高配电脑抵了一部分押金。最终,他们在京市城乡结合部租下了这间约四十平米的隔断间,原先是某家倒闭的婚庆公司仓库,墙上还残留着褪色的“百年好合”气球贴纸。

“好了,各位同事,”金晋凯站在唯一一扇能勉强打开的窗户前,手里举着一个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铁皮喇叭,权当话筒,“欢迎来到奇墨清丞动画工作室——暨《山水谣》项目启动仪式现场!”

林薇正在用抹布擦拭墙角的蛛网,闻言抬头笑了笑,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住。赵磊则蹲在地上,对着一堆杂乱的电线皱眉,嘴里念念有词:“这破插座带得动渲染吗?不行得再买个稳压器……”

第一次正式的团队会议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开始了。没有投影仪,金晋凯把打印出来的人设图和分镜稿用图钉按在一面斑驳的白墙上;没有会议桌,他们围着一个从楼下搬上来的旧茶几,茶几上还粘着前租客留下的香糖痕迹。

“核心概念是‘水墨赛博’,”金晋凯用马克笔在一块捡来的小黑板上写字,粉笔灰簌簌落下,“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水墨动画,我们要把中国传统的水墨意境,和现代的赛博朋克元素结合起来。少年误入的那个山水世界,其实是一个被遗忘的‘数据道场’,里面的精怪都是数据化的存在……”

“等等,”赵磊推了推眼镜,“水墨质感的三维渲染,技术难度很高啊。国内现在做这种风格的团队很少,参考案例几乎没有。”

“所以才要做。”金晋凯转过身,眼神发亮,“大圣归来证明了市场愿意为好的国产动画买单,但我们不能只跟在后面走。得有自己的风格,自己的语言。”

林薇指着墙上的主角人设图:“这个少年‘阿山’,我想让他的服装既有古代书生的元素,又有现代街头的感觉,比如束腰配工装裤,鞋子是改良版的云头履。还有‘无面客’,它的形态应该是流动的,像墨汁在水中晕开,又带着电子 glitch的效果……”

讨论从下午持续到深夜。窗外的天色由橘红转为深蓝,最后只剩下远处高楼的霓虹光点点缀。他们争论过角色动机是否足够立体,分镜节奏是否拖沓,也为某个特效镜头的实现方式查了无数资料。当金晋凯发现林薇趴在茶几上睡着时,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凌晨三点。赵磊还在电脑前敲着代码,屏幕蓝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烟灰缸里插满了烟蒂。

金晋凯轻手轻脚地给林薇盖上一件外套,走到赵磊身边。“还撑得住吗?”

“没事,”赵磊头也不抬,“刚找到一个开源的流体模拟插件,可能能解决‘无面客’的形态问题。就是……这破电脑渲染一帧得半小时。”他敲了下键盘,屏幕上浮现出一个初步的墨色流体模型,虽然粗糙,却带着一种混沌初开的美感。

“辛苦了。”金晋凯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窗边。夜风吹进闷热的房间,带着一丝凉意。远处的城市像一片沉睡的灯火海洋,而他们这间小小的工作室,像海洋里一盏飘摇的孤灯。

资金问题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启动资金只够支撑三个月,三个月后如果拿不出像样的Demo,或者找不到投资,“奇墨清丞”很可能就会像墙角的蛛网一样,被现实轻易抹去。金晋凯白天除了推进项目,还要四处奔波,见各种可能的投资人。

他记得第一次见一个所谓的“天使投资人”,对方穿着剪裁考究的西装,坐在装修奢华的办公室里,指尖夹着雪茄,听完他的项目介绍后,笑着说:“小金啊,想法很新颖,但是太理想化了。水墨+赛博?听起来就小众。我建议你先做个泡面番,搞点网络热门梗,先把流量做起来,赚钱才是硬道理。”

金晋凯攥紧了手里的企划书,指节泛白。他想起林薇擦掉蛛网时认真的眼神,想起赵磊为了一个技术难题熬红的双眼。“谢谢您的建议,”他站起身,“但我们想做的,不是快消品。”

从投资人办公室出来,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金晋凯站在高楼大厦的阴影里,看着路上行色匆匆的人群,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疲惫。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三人在工作室拍的第一张合照,背景是那面贴满画稿的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却又兴奋的笑容。

他深吸一口气,拦下一辆出租车。“师傅,回开发区那边。”

回到工作室,林薇正在画分镜,赵磊对着电脑屏幕唉声叹气。“怎么了?”金晋凯问。

“渲染又崩了,”赵磊揉着太阳穴,“刚才那帧流体效果,电脑直接蓝屏了。”

林薇放下画笔,递给他一杯晾温的白开水:“谈得怎么样?”

金晋凯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摇了摇头。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了几秒。

“没事,”林薇忽然笑了,拿起桌上的铅笔,在一张废纸上唰唰画了个简笔的孙悟空,“大圣不也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吗?咱们才刚开始。”

赵磊也跟着笑了,敲了敲电脑主机:“就是,这破电脑虽然老,但多试几次,总能磨出个结果来。大不了我晚上不睡觉,轮班渲染。”

金晋凯看着他们,心里那股因挫败而生的阴霾渐渐散去。他走到墙边,拿起一支红色马克笔,在“项目进度表”的“Demo初版”一栏下,重重地画了一个箭头,指向一个月后的日期。

“一个月,”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伙伴,“不管多难,我们先把前五分钟的Demo做出来。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奇墨清丞’的东西。”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已经爬上窗台,照亮了桌上未干的墨水和散落的画稿。那把四条腿不一的转椅在地板上留下轻微的划痕,发出“吱呀”的声响,像一首老旧却执拗的歌谣。工作室里的三台电脑屏幕亮着,映着三个年轻而专注的身影,台灯的光晕在他们头顶交织,如同暗夜中未灭的星火。

他们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荆棘,不知道那个“水墨赛博”的梦想何时能真正照亮市场,甚至不知道一个月后的Demo能否打动任何人。但此刻,在这间充满灰尘与梦想的小屋里,键盘敲击声、画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低声讨论,正共同编织着属于“奇墨清丞”的第二页篇章。

就像赵磊后来在日记里写的那样:“那天晚上,我看着电脑屏幕上终于成功渲染出来的、那一帧墨色在虚拟空间中流淌的画面,忽然觉得,所有被烟熏黄的手指,所有蓝屏时的咒骂,所有啃过的冷汉堡和喝剩的速溶咖啡,好像都有了意义。因为我们正在创造的,是连我们自己都未曾见过的风景。”

而金晋凯,则在那天深夜离开工作室时,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他想起大学时导师说的“先活下去”,又想起《大圣归来》里那句“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他知道,活下去很重要,但比活下去更重要的是,以怎样的姿态活下去。

秋风渐起,吹落了窗外第一片枯黄的树叶。“奇墨清丞”的台灯,将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里,继续亮着,直到照亮那些沉睡在水墨与代码深处的,属于中国动画的魂。